我初到北平时,距蔡孑民先生谈美育已六七年,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也早成立。但学校圈中多数人对美术爱好,似还和传统习惯相差不多。会玩的玩玩,四书板本,金石拓片,或三五件字画,一点小件陶瓷,几方端砚,一二匣墨,即已近于风雅。办美术教育的,也还是用绘画作主体,其馀都近于点缀。最大毛病即有教师而无设备,直到如今还是这样。记得最初过年是在一个表亲家中。去到那里时,有两桌麻雀牌正在进行,热闹得真像“过年”,客人既多,自己生活情况正极劣,实在又羞又怕又无聊,所以就只装着微笑,勉强在玩牌的主客身后看了一会儿,便走到客屋佛堂中去观光。描金佛像面前罩有红缎面围桌的供桌上,焚了一炉香,有一点水果供品,还有些点缀主人生活情绪的经文。桌前放有一片小小方地毯,预备主人玩牌厌倦,或因别的什么事兴奋以后,来念念经磕磕头。一切都像是很完备调和。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墙壁上一幅字画,瘿瓢子黄慎画的《琵琶行》并用草书把“浔阳江头夜送客”一诗全部写上。字体如酒杯大,已写满半纸,却留出一点空间,画了个老妇人把卷读诗,大约用心在“妇孺都解”意思上。瘿瓢画本不甚高,字又有格无笔,惟这一幅墨色淡淡的,设计却相当巧妙,字也特别好。近三十年了,留在我记忆中印象还十分鲜明动人。
那亲戚来佛堂上香时,见我在画前发呆,就告我画是六元钱买来的。欢喜看画厂甸画棚里还有些东西可看。过三天,我当真就成为画棚中观光者一员了。
厂甸全胜时代,当在清季乾嘉之际,和灯市相同,前人笔记虽常提到,真实情形已不可知。正如东京梦华录梦梁录等书记宋代开封临安生活景象,及大相国寺买书访画情形,都已成隔世事,只可想象仿佛。不仅玄览篇记明代灯市买小米钱选画已无可望,即晚清庚子以前画棚灯市所见,我们生来太晚,也无福气享受了。
我看画棚既然是民十以后事,所见到的当然可说已不成样子。但是这种画棚以铁道线前起始,却一直延长到路底。看画的一钻进去,跟随个什么不相识老人身后走着曲曲折折路线,一路听他指指说说,有时还停下来接受相熟掌柜的一杯热茶,(那些茶大多数还是从带棉套旧式保温壶中倾出的!)沿路稍稍停顿,就要花费两点钟时间,才到尽头。此外还有路两旁的书画杂物摊,古物杂会,只除了“南京沈万三聚宝盆”,此外似乎什么怪东西都还可发现。琉璃厂每家古玩铺,从掌柜到小伙计,新年中照例都换上了新衣,在门前迎送主顾,或相互串门打千拱手拜年,虽已不如邓叔存先生所说光景。民初元二两银子可买宋元黑片花鸟故事,令人歆羡,然而也还保留一点旧习惯,铺门前触目处,尚可看到些带故事性或象征新年吉祥多福的玩意儿。明清人仿苏汉臣,钱舞基的货郎担,婴戏图,普通苏州人仿优英仕女游春图,秋千图,龙舟图,十来元成交的货,还很有得去。至于清邹一桂的天竹如意,金廷標的八骏马,唐岱拟赵千里的青绿小幅山水,画棚中十元八元作品,货色已极整齐。明清之际名头不大的扇面,二三元随手可得。从乾隆到慈禧,新年赐福的二尺大御笔福字,二三元也可以听主顾随意挑选。旧纸贡笺还是整卷出手,色色具备。海王村的货摊上,瓷漆杂器精美丰富,更触目惊人。即出于商人仿制,一切也还保存本来制作材料制度。全不像近日为美国洋兵预备的,摹仿品恶劣!火神庙珠玉象牙摊子,且多分类排列。珠玉是达官豪富,老爷阔人,媚悦家中,如夫人或名娼名伶的东西,我这个乡巴佬可说不出什么印象。以十来个专卖象牙摊子而言,堆积于各层次的器物,具宋明款式的旧器,就触目可见。半立雕尺大件五百罗汉,或群仙献寿,牙色透红,莹洁如玉,呼价二百元,七十元即可成交。有全份牙制镂花刻胡人骑驴的双陆图,有全份线刻水浒三国人物故事酒令牙牌,有全部西厢故事牙牌,百元以下都可到手。……一尺大明永乐刻漆椀,莹如紫玉,二十元钱即可买到。凡有工业艺术,或美术考古价值,尚少商业价值的古器物,几几乎都可以用不易设想的低价收购。
游人中则还可看见不少有发辫的逊清遗老,穿绛缎团花大袍,绛绒背心,带有荷包挂件的大烟管,携儿带女于画摊货摊边徘徊。有着旗装的王公旧族贵妇,长袍小袖,高髻粉面,点缀于珠玉宝货摊子边。海王村公园中部,还搭一临时茶台,许多人一面喝茶一面看热闹,保存廟市旧风。
若到前外或东西四牌楼挂货铺及天桥旧货棚观光,则这个二百年名城大都另外一种储蓄及毁坏,将更加惊人。有关旧朝代服制器用,刺绣……工艺品,都如垃圾堆,随意处理。彩色鲜明花样文巧材质讲究的库缎,湖绸,以及绫锦罗纱,千百匹堆积席上,五色缤纷,无人过问。(直到民国二十五六年,在东华门挂货铺中,乾隆宫纱就还只到二三元一匹,大家买来作窗纱用。)各挂货铺的重器物,价值之贱,门类之丰富,糟蹋之多,就更不用提了。
至于社会一般艺术兴趣呢,每日报纸戏评栏正为金少梅琴雪芳捧场,竞选伶国大总统,或花国大总统,许多名流用极讲究四六文写劝进表,三尺大相片,如黎元洪,徐世昌,张作霖,吴佩孚,相片同在照相馆门前可以发现。北京六国饭店带外交性的跳舞会,已起始有名媛交际花参加。陶然亭于秋冬之际,照例虽还有遗老看芦花赏雪分韵赋诗,也已有新派少年,在荒冢前学少年维特,吊古伤今,痛哭赋诗,即景抒情。中央公园茶座前,却坐了无数游人,有军人,官僚,议员,部员,教育界中大小书呆子,或一家老幼,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剥瓜子,吃肉末烧饼冰忌淋,让人看并看人。
蔡先生的美育代宗教学说,一般大学生的艺术嗜好,似集中于马连良,余叔岩,梅兰芳,孟小冬。似因过于伟大,不免显得异常荒谬。所以北大出版部虽印行过孑民言行录,每个毕业学生回家时,都有机会带了那么一部书回家,事很奇怪,似乎竟没一个人想到在学校来用一小笔款项,找几个好事教授,收集点东西,在本校来实证一下这个美育学说。如果当时居然有那么三五人,又有一笔小小款项,来办这件事,专收集工艺品,和民俗生活有关艺术品,三十年来的聚集,在世界上必然也可称为一个重要宝藏。至于主持美术专门学校的人,如知道绘画,雕刻,戏剧以外还有艺术,且在北平还有些什么不同学校习惯的绘画,雕刻,戏剧,办学校学生需要教育,教员更如何需要教育,能有计划,有魄力,把经费中小部分,用在收藏各部门美术品,则三十年来将更是如何洋洋大观!
但事实上社会眼光和学人眼光都似乎还无人想到这件事有何重要意义。官吏中少数人虽知于做寿办喜事时,买古董送礼,多数则不仅不知好好保持,还在破坏上作了不知道许多坏事蠢事,当时政府一切都若脱了节,财政部靠借外债弄回扣承包税收发薪,内政部靠借开辟马路繁荣市面,撤卖皇城砍伐风景树木发薪,教育部某一时也居然把京师图书馆的善本书抵押给银行,借钱发薪过年,总之,凡典守的都似乎即可自由处分,不以为奇。所以雍和宫一类地方二百年来保存的美术品法物乐器,也就大都在莫名其妙情形中,陆续成为私人收藏或送出国外。驻西苑的部队,把圆明园的剩余建筑石材和铺道石卖给附近大学时,一部分一部分抬去,及把颐和园围墙外一带大柏树砍伐出售给某寿材铺,一大车一大车装进城时,大家看来也都以为十分自然。报纸上虽提过一二次,一切事还是照样进行。
然而更大更重要的毁坏处分,还是故宫开放后那一阵,由于典守主持人之无知而自私,在一种极糊涂草率情形中,毁坏了不知多少有关历史文化工艺品!一个故宫售品所,主持人不知把重要美术品中铜玉瓷漆缂丝锦缎及其他种类有计划分门别类印成专集图录,并把字书中重要作品,分别复印。却一面零零碎碎,一切还不脱办画报形式,印点小东西点缀,另一面更借口有些物品不易保存,或无多意义,作价一律出卖。举例言,一海龙袍子或貂皮大套,当时作价不过二三百元,普通乾隆锦缎仅一元一尺。且照当时规矩,院中办事人作价后,还得先由院长选购,次由院中高级职员选购,次由低级职员,最后方轮到外人。所以东西越讲究难得作价也越贱,处分之滑稽,荒唐,真到不像是真有其事。后来虽因某某事,进而为某要人弹劾戳穿成为故宫盗宝案,然主事者在通缉令下以前,连亲戚带眷一跑,还是一切无事。这种大毁坏别的不提,即以明清四百年,几几乎代表五个世纪带花着色丝织物数千种,作价一元八毛计尺出售给人作旗袍椅垫,得来的钱却为的是发职员薪水,这些典守人对中国艺术作的孽,算来就有多大!
二十三到二十六年前后,我又在北平过了四个年,看了四年的厂甸,前后相去已十余年,自然什么都不同了。显著的是字画古器物已日少,但有清二百年名公巨宦学人才子的墨迹,如曾文正,左文襄,刘墉,张照,翁同龢,潘祖荫,伊墨卿,祁隽藻等字幅,四元五元还可带回家中。明代几个画家如邢侗,王宠,王铎,倪元璐,张瑞图字条,一二十元已可得真品好货。四王吴恽作品,较多商业价值,虽不易得,然不著名还看得去的明清之际画幅,一二十元左右还可得小幅精品。金冬心查士标逸品,出至五六十元,已称高价。至于高且园,郑板桥,十元二十元只小军官照顾。晚清赵之谦任伯年,且远不及当时萧玉泉,汤定之,萧谦中引人注意!画棚中虽已不成样子,冷门中就还随时随处可发现宝物。记得某回美展,北方出品中周养菴一副明宪,王朱由的诸葛武侯画相,上载出师表,当时在画棚曾见过三次,最初即只索价四元。某古玩铺一明永乐款经尺大雕漆椀,只索价二十元,十六元即为人买去。有人抱了尺长牙雕,五十元即出手。至东四弓箭大营看制弓时,还见到一二百雕弓排列架上,老弓手一面叹息一面工作,为的是旧弓劲强无人过问,必需改造才有洋人购买!……经改造的弓还只值四五元。
北平沦陷九年和平胜利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成为在人丛中记载书籍货摊边呆的一员了。一切都似乎还“有”,一切其实都已“无”了。去年新正半月都极冷,厂甸中生意不好做,熟人中每去一次,总还是抱一大堆书回来。书籍中尤以近二十年日本人印的有关美术考古图籍,随处可以发现。瓷漆二录索价二万还无售主。南画大成全套不过数万元。日本精美漆器,及高丽李王朝陶瓷,且随处可得。东单地摊上,这类东西更多精品。设有好事者或公家机构,如北平图书馆,中央博物院,美术专门学校,以及什么特派员张三李四,知注意到这分器物如何难得,收集在一处,对于中国现代工艺又具有何等意义,用很少一笔费用,二三人到处留留心,即可接受保存多少好东西!但这工作像不是任何一个机构分内的事,就无一个人过问,机会还是在习惯上错过了。到今年逛厂甸,几乎公家机构,几个学校,起始想在这个问题上花点钱作点事情时,人丛中挤来挤去的故宫博物院长,北平图书馆长,和几个大学校动员收购字画古物的教授,一定将保留一个相似印象,即厂甸中最多的是大串糖葫芦,风筝,玩具,和卖吃食的,此外什么都没有了。虽然卖字画的和摆摊子的,还是有不少字画古董,却只像是为两种人预备的货色,洋兵及休假回国的女专教师。一看到这种人和头发半百的铺掌办交涉讲生意,总让人感到一种凄怆印象。文化,艺术,轮到这些人来赏玩,支持,自然什么都完了。
大家都说厂甸今年格外热闹。别的不提,只要站在和平门里面,数一数进城的三轮车自行车上头巍巍长串糖葫芦和迎面咯咯的麦秆小风车,一共有多少,即可知海王村游人如何拥挤。再过三五年,海王村那一圈古董铺,也许都应当改作糖果铺货或玩具店,才够供给游人的需要,因为到那时节,军人或洋人,可能也只为买买糖葫芦和空竹来逛厂甸了。
从这个小小地方的兴衰和变迁,也可以看出这个国家的其他方面,是从什么情形下在逐渐毁灭或变质。知识分子都只在等待政治来抢救他,可不知自己也还可以在某一时抢救点别的什么。到目前,说是来抢救,似乎已太迟了。毁的已毁去,拿走的都拿走,剩下的只是一群会卖糖葫芦,被日本奴役灵魂八年,又被内战蹂躏情绪二年,在人丛中挤来挤去得乐且乐的小市民,什么努力都太迟了。唯一还可做的,应当是来抢救一下自己的灵魂,倘若他当真还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