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20年代,是西方文化思想进入中国的高潮时期。当此之际,一批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学人,面对这些与自己一生所受教育和研究大相径庭的东西,真如遇见“洪水猛兽”。所以,起而迎对,甚至激烈放抗,真是再正常没有的。毕竟,这些东西动摇了人家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根基。
1922年春,上海的一个江苏省教育会,约请在传统思想文化方面极有造诣的章太炎先生,作有关“国学”的系列演讲。其目的,当然是希望通过宣传“国学”,迎对汹汹而来的西方文化。在对外发布的《省教育会通告》上,是这样解说的:
“自欧风东渐,竞尚西学,研究国学者日稀,而欧战以还,西国学问大家来华专事研究我国旧学者,反时有所闻,盖亦深知西方之新学说或已早见于我国古籍,借西方之新学,以证明我国之旧学,此即为中国文化沟通之动机。同人深惧国学之衰落,又念国学之根柢最深者,无如章太炎先生,爰特敦请先生莅会,主讲国学。”
章太炎是一代古文学大师,对于一般人,听他的演讲,机会自然十分难逢。这次系列演讲,安排在当时上海西门职业教育的大礼堂,时间是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每次两个小时,一共十二讲。说来有趣,尽管组织者与听讲者都有很足信心,第一天演讲,也吸引了一千多人到场。对于一场学术演讲,可算得盛况空前。可第二天,人数便大大减少,不足百人;再往后益发少了,最少的一次仅二十来人;只是最后一天,人们捧场,数量多了一些,也不过七八十人。对于一些人的“复古”信心,由此状况看,该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吧。
为何会出现如此结果呢?也许有几方面原因:首先,章太炎讲的内容,太过专门——“国学的派别”;“哲学的派别”;“文学的派别”;“今文”、“古文”(传统本意),“今古文”家各方观点争执等等,虽然他“对中国古籍研读至深,有着深刻的理解和卓越的创见”。可这些内容,对于一般人说来,绝大部分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再就是章太炎如许多学人一般,满口土语,是一种带余姚方言的杭州话,一般人很不容易懂。在演讲过程中,章太炎还一面吸烟,一面低声演讲……几方因素凑合,演讲的效果,就可想而知了。
虽然如此,江苏省教育会事前的安排还是周致的。为留下内容,他们专门派了两位对旧学有些根底的老先生,随堂记录。可惜,记下的东西,完全不能成篇。后来发表在《申报》上的一部分,错误百出,只好停载。另外,《申报》、《新闻报》等,也都派出记者,随堂报道,可从结果看,也完全不能懂演讲内容。可是,由民国元老邵力之主持的《民国日报》的“觉悟”版上,却刊载出忠实可靠,文字顺畅的演讲内容。这叫读者,甚至章太炎本人都感到惊奇。
二
原来,章太炎的这次系列演讲,主持“觉悟”版的邵力之也前往听讲。当时为了给报纸发文,他带了一个记录员,这个记录员,是年仅22岁的曹聚仁。从后来的记录结果看,曹聚仁的确十分称职。可人们也许会不解,前面所说记录的几个问题,这小青年怎么就解决了呢?说来还真凑巧,与章太炎同样,曹聚仁也是浙江人。章太炎是浙江余姚县人,曹聚仁为浙江浦江县人,两县相距不远,所以口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困难;另外,从学问方面讲,曹聚仁对章太炎的演讲内容,也颇能领会。
人们也许更就奇怪,江苏省教育会派去的两位记录员,是对旧学尚有根底的老先生,结果弄出来的东西错误百出,《申报》、《新闻报》记者,更加不在行,曹聚仁不过22岁,他怎么就能对章太炎的演讲内容,记录得“高度正确”(章太炎之语)呢?这一点,也许得从曹聚仁受的教育说起。
原来,曹聚仁的父亲,是一位程朱派的理学家。从他那里,曹聚仁接受了朱子《近思录》、《小学》这样的著述来作为入门功课;其它《大学》、《中庸》,更是童蒙教育的一部分。他后来的老师朱芷春,是一位醉心于王船山史学的人;对曹聚仁影响很深的,是著名学者单不庵先生。单不庵是考证学家,在校勘训诂上有很深的功力,对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也深有研究。曹聚仁在这些前辈地指导下,对旧学那些东西,不仅是一般了解,而且有相当的领会,这,应该是他能记录章太炎深奥学问的基础。
这且不说,曹聚仁在杭州一师上学期间,由于老师们的影响,他又翻读过了章太炎的《国故论衡》和《检论》之类著述,对章太炎的学术思想,有了相当的了解,这样一来,章太炎讲的那些东西,对于曹聚仁,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
当然,就算有这些条件,在记录章太炎的演讲内容时,曹聚仁并不敢怠慢。听讲之时,他又把章太炎《检论》、《国故论衡》拿了出来,随时翻检,所以,章太炎演讲的思路及内容,在曹聚仁,就没有什么隔碍了。有些地方,章太炎演讲有所疏简的,曹聚仁又根据其著述的有关内容,加以充实,批注,这样下来,这份演讲记录稿,不仅内容准确,且颇为完善,所以受到邵力之先生的赞扬,并安排在《民国日报》“觉悟”版上连载。
因为几家报纸都在发表章太炎演讲的内容,章太炎本人当然都读到了。可是,他对“觉悟”版面上发表的演讲记录稿,却大感惊异。阅读下来,他对人说:这记录的文字,没有错过一句话,没有写错过一个人名,一个地名,可以说“高度正确”。因此,章太炎到处探问这个记录者的学历。结果,他首先没有想到这只是个22岁的小青年。他以为具备这般学问,总该是位饱学的长者才对。后来,章太炎从钱玄同那里知道了曹聚仁是单不庵的弟子(钱玄同的嫂嫂是单不庵的姐姐),这才知道这小子真有些学问,他便托人带话,让曹聚仁去拜门做他的弟子。
三
这个章太炎演讲记录本,在报纸上连载时,便获得人们欢迎,后由章太炎本人肯定,可靠当然不成问题。于是,这份记录稿当年很快便以《国学概论》之名,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印行了出来,署名:章太炎讲演,曹聚仁整理。这是曹聚仁出的第一本书,也是极有影响的一部书。说来也有趣,章太炎本人的《国故论衡》,只在一些学问家的圈子中流行,发行十分有限;而这部由曹聚仁笔录的《国学概论》,却成了一部畅销书,竟先后刊行了32版,成了当时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大中学教材或参考书……此外,还有大西、武田两个日文译本,三个香港本,时至今日,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华书局等出版机构,仍将此书先后印出,作为经典予以解说……就在曹聚仁生前,他说印数“总在十万部”,加上近年来的印数,对于一部学术著作,数目之大,说起来真像是奇迹。
从读者方面去考虑,在章太炎的著述中,除内容艰深外,文字的古奥,也是阻碍了一部分人阅读兴趣的方面。而在曹聚仁的记录稿中,这些内容就必须以相对明了的白话录出,再加上记录者地随时疏解,深奥内容,就可以以较浅白的文字表达出来,这也是该书得以畅销的一个重要方面。当然,章太炎先生所讲的扎实内容,也是该书能站得住脚的根本。
对于该演讲的价值,记录者曹聚仁在出版时这样说:“任在何时何地的学者,对于青年们有两种恩赐:第一,他运用精利的工具,辟出新境域给人们享受;第二,他站在前面,指引途径,使人们随着在轨道上走。因此可以说:学者是青年们的慈母,慈母是兼任饲育和扶持两种责任的。太炎先生是当代的学者,我们读他所著的《文始》、《国故论衡》、《齐物论释》、《新方言》、《小学问答》等书,就可明白他辟出多少灿烂的境地!先生以前在东京、北京,这次在上海,把国学为系统的讲明,更可见他对于青年们扶掖的热忱。”
从江苏省教育会的初衷看去,他们当然是想通过章太炎的国学演讲,收到人们信旧复古的功效,可不料从直接的听众看来,感兴趣者却没有多少;就连一份完整的曹聚仁记录稿,也由于在“觉悟”版发表时,随时加以别样解说甚至批判,作用上更就大不同了。例如,章太炎在讲到现代白话文时,有一段议论:“诗至清末,穷极矣。穷则变,变则通;我们在此若不向上努力,便要向下堕落。所为向上努力就是直追汉、晋,所谓向下堕落就是近代的白话诗诸君将何取何从?”曹聚仁是受到新文化熏陶的青年,当然不满意这般看法。在发表这一节记录的几乎同时,自己写了文章《讨论白话诗》、以给章太炎的信的形式公开发表出来,接着写出《新诗管见一》,对其观点予以辩驳:“新诗古诗,道并行而不悖。若抱入主出奴的鄙见,以爱恶为去取,则于学问为不忠实,于个人为自满徒引起无谓的争执罢了。……太炎先生主张‘新诗不是诗’,是先确定了‘有韵为诗’、‘白话诗全无韵’两前提,论理上并无错误。他承认《百家姓》、《千字文》、《急就章》是诗,也并非故意强辩,为了排斥新诗才引之入内的。他的主张,在新诗未发现以前已确立,是本之于古而立言的。……我们再看各杂志报纸所载新诗,其中固然有无韵的,但有韵的也很多。可见太炎先生的丙(即白话诗与有韵文字分离)观念完全错误。”
接下来,曹聚仁又写出《新诗管见二》,在批评“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的观点上,更进一步,认为:“诗文是同源的。”不过是人类的一种需求:“由于语言不能完全申述需求的意思,才产生文字,由文字而产生诗与文,所以我说诗文共同的本源是‘需求’。……诗文既同出一源,可见根本上并无区别。”在谈及诗文分歧的原因时,曹聚仁认为:诗文虽然是人的需求所致,可需求又含有“智、情、意”三种作用。“诗、文所以分歧,便是因此。情意作用发达的是‘诗’,理智发达的是文。”结论为:“并且由情意而发出的诗,完全是天然的,不期其有韵而韵自具,白话诗也是如此的。所以我们判别诗文决不可专重在有韵无韵的。”应该说,章太炎在强调一个观点时,确是有些以点盖全的问题。
主张发表章太炎演讲稿的邵力子,也以《志疑》为题,发表了批评的看法:“太炎先生似乎有两种积习未能全除:一,好奇。二,恶新。……关于白话诗,他(章太炎)既知道《尚书》即是当时的白话,何以古时的白话文可奉为经书而现代的白话文便无价值呢?……太炎先生又疑白话文纪述方言各异的口语,不应尽同,似乎他于近人‘文学的国语’的主张未曾看过,但我还请太炎先生下一比较的断语!白话文固然也不能尽传真相,但比文言文又如何呢?”
由此看来,曹聚仁、邵力子等一干受到新思想熏陶的文化人,虽然参与到记录、整理、发表这些演讲稿的过程,但他们决不满足于整理发表,他们还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写出这些犀利的文字,来对章太炎的演讲内容进行辩论。可见就在当时,文言与白话的斗争还相当激烈。同时,人们对于国学的宣传,倒也没有犯一概而论,一棍子打死的毛病,人们从这部记录出的《国学概论》里,读到的还是有关中国文史方面的相关知识,也并没有陷入“复古”的彀中,这在今天可以看得格外清楚。
那么,曹聚仁从章太炎的演讲里,除去得到一份变成畅销书的记录稿,还有哪些收获呢?据曹聚仁在近五十年后的回忆看,首先,章太炎启发曹聚仁的,不仅是国故知识,而是他的“论史观点”。例如,古典儒家重要著作《大学》里,有“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这样久远影响后世的话。章太炎却说:能治国的未必能齐家,如唐太宗,要算是历史上的贤明君主,唐太宗时,要算是太平盛世,可是李氏的家,真是一塌糊涂,事事不可告人的。为了争王位,兄弟自相残杀,李世民的残忍,跟雍正皇帝差不多。不仅此也,他杀了长兄幼弟,连嫂子和弟妇都搜入后宫去的……所以,家齐而后国治的话是靠不住了。听了章太炎的解读,曹聚仁说,对自己有“启发昏蒙”的作用。“从那以后,我才敢怀疑一切所谓金石良言,尤其是儒家哲理。我那时已经劈过孔圣人的神主牌,什么斤斗都敢翻了!”
此外,在一些具体问题的解说上,章太炎同样给曹聚仁以良好教诲。章太炎曾经讲:赋者,铺也,如铺衣卧似的。古代凡兵事所需,由民间供给的谓之赋。在收纳民赋时候,必须一一按件点过。赋体也和按件点过的一样,因此而得名。听了章太炎的解说,曹聚仁不禁赞叹“说得多么透辟”。由此生发,曹聚仁联想到“诗赋”“词赋”这样的文艺名词,例如班固的《两都赋》、张衡《两京赋》、左思《三都赋》,都是所谓的传世名作,都哄动一时,大家都去抄,弄得“洛阳纸贵”。可后来在《文选》上读到这些名篇,感到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想不通。这样的东西,让人连念都不想念,何况叫人去抄?章太炎告诉说:古代没有字典,一般人识字不多。这些赋篇,有如《千字文》一样,供给了许多新字,所以大家抢着去抄。不过当字典用罢了。听了这话,曹聚仁恍然大悟!由自己会心去读古书,用怀疑的精神去读圣贤书,应该是曹聚仁从这次记述章太炎演讲经历中最大的收获了。
四
曹聚仁由此与章太炎结下了因缘。这缘分后来竟传了下去。曹聚仁笔录整理章太炎演讲文稿60多年后的1980年代,三联书店要出版曹聚仁晚年作品《听涛室随笔》。此时曹聚仁已经逝世,受托整理这部著作的,是章太炎的孙辈章念驰。这部作品,经校订后更名为《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在1986年印出。在“校订说明”里,章念驰感叹地说:“我受托整理这部著作,从事这桩很愉快的劳动。六十年前,曹先生为我先祖父笔录了国学演说《国学概论》;六十年后的今天,我竟有幸为他整理生前的国学著作,真是历史的巧合。”
今天,又面临着一个“国学热”的时期。什么是“国学”,对它应该持一种怎样的态度?笔者想,从当年曹聚仁记述章太炎关于“国学”的演讲过程,已经留下了许多可以参照,借鉴的东西。曹聚仁从章太炎这位先哲那里获得的“论史观点”,也许是今天人在“国学热”中应该特别关注的。这,对于此文说来,应该不是什么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