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武汉的关系,是狗与狗窝的关系:无论我经常跑出去和跑多远,我都要回来;回来嗅嗅,是无比熟悉的气味,在窝里扒拉扒拉,很快就香甜入睡,连睡梦都充满写作激情。” 池莉在散文中如此亲昵地表达自己对武汉的依赖之情。如果说她的文字中有一股血脉流淌,那便是长江或者无数湖泽。因此有人说,池莉是以汉派小说驻足文坛的,她的作品就如同一幅幅武汉的风情画。
从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的池莉,头上笼罩无数荣誉的光环。无论是使她成为“新写实小说”代表人物的成名作《烦恼人生》,还是现实意义及文学表现手法都比较成熟的《生活秀》,池莉无一不在用她细腻的笔触描写武汉,并因此获奖无数,成为中国被翻译版权最多的作家之一。
作为一个有过医学经历的作家,池莉兼具理性的冷静敏锐与充满智慧的热情。她称自己的创作如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心灵的远方”,她在自己的小路上顽强地一直往前走,路过的风景多了,经历的风雨多了,人就渐渐长大了,视线更为深远,心态更为宁静,作品也就随之发生了变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2期推出《她的城》,江苏文艺出版社也将推出单行本。与此同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池莉经典文集》,全面展示了池莉的所有经典作品。在她的新作中,又将呈现一个怎样与过往不同的池莉呢?
读书报:您最初的理想是什么?走上文坛的经过顺利吗?
池莉:三岁的理想就是写作,三十岁的理想还是写作,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理想。
我生活中条条道都不顺,唯有写作除外。写作这条道特别顺:自学医那时候开始发表作品,至今无一字退稿无一篇压稿,永远都在被约稿被催稿,几乎所有中短篇都是头题发表纷纷转载,长篇小说发行数量都20万册以上,60多项获奖都是突然给我的惊喜,一部小说《生活秀》的虚构无意中创造了一个全国性的“鸭颈”食品产业,让许多人致富或者有饭吃,这是连得诺贝尔奖都比不上的欣慰。像我这样一个孤僻冷淡闯江湖的人,我觉得冥冥中确有神佑。
读书报:30多年的文学创作历程,您走过了怎样一条心路历程?能梳理一下自己的创作脉络吗?
池莉:以前还真没有梳理过,前年开始整理《池莉经典文集》,有了一个简单梳理:大约有三个时期。第一时期:28岁前后,是青而不涩的时期,充满青春激情充满成名渴望但还是知道现实生活的严酷性,努力用文字表达这种严酷状态而不故意用晦涩文字技巧去掩饰对现实的模糊认知。第二个时期:30岁——45岁前后,是熟而不透的时期,不断怀疑,猜测,颠覆,学习,重构;对自己,对生活,对社会,对历史,对世界,都是一样。第三个时期:45岁至今,是透而不达的时期,在45岁那年,我断然确立个人生活方式以后,更加远离文坛,更加切入其他各阶层,更加扩展阅读量和思考范围,终于拨开层层迷雾,认识到许多事物本真;不过还远不够豁达,还比较认真、较真和激愤。从新近出版的《池莉经典文集》,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脉络。
读书报:《池莉经典文集》的出版,对您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池莉:有的。以前在江苏文艺出版社的《池莉文集》是边写边结集,前年停了。此番的《池莉经典文集》是回顾与选编,给我自己一个总结的机会,也给读者一个更加精炼的选本。
读书报:为什么会有从医到从文的转变?根据从医经历,您创作了小说《霍乱之乱》,此后有没有相关的作品?这段经历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吗?
池莉:我自幼热爱方块字,19岁时候的学医是被动选择。当年我们知青最热门的是回城当工人,我是黑五类子女,热门轮不到我,一般普通专科学校的招生就轮到我了。我母亲和外祖父都行医,从医对于我来说就是很熟悉很自然的选择。但是学习三年又工作三年以后,形势改变,作家这个职业又恢复了,我自幼的理想重新燃烧,因此弃医从文,再次报考文学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为当作家做准备了。我以为医学与文学有着非同寻常的血缘关系。我十分庆幸自己在成为专业作家之前能够学医。除了《霍乱之乱》我其实还有不只一部作品与从医有关,只是没有选入《池莉经典文集》而已。学医这段经历对我一生的写作以及认识生活本相,影响巨大到难以估价。
读书报:您觉得自己的语言有何特点?
池莉:这个我自己说不准。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一直在寻找和实践,那种属于我们中国文字特有的韵律和结构的,而非翻译语气和结构的。因为我们长期和大量阅读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太容易受影响了。
读书报:您觉得自己的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是在情节上占了优势吗?有没有牺牲语言的雕琢?
池莉:我真不知道我小说的情节是否占有优势?我只知道现实生活情节的叹为观止常常挑战着我的想象力!影视人缘何热衷改编我的小说,这个你应该采访他们。由于是我的小说在前,改编在后;由于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小说合适改编,由于我从来不参与改编,由于改编对我从无诱惑,因此我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一贯如此。至于语言,那得看我写作的内容与主题:该粗的粗,该细的细。
读书报:在《生活秀》等作品被改编成各种影视剧,最火的时候,您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为什么会如此冷静地选择了类似世外桃源的生活?
池莉:《生活秀》的确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热闹:头题发表,头题转载,频频获奖,评论不断,改编电影,电影获得多项国际电影节大奖;改编电视剧,电视剧收视率不俗;又人艺改编话剧,又京剧团改编京剧;还有吉庆街迅速崛起一个鸭脖子食品产业,一时间全中国到处都是武汉原味鸭颈:久久,精武,来双扬,都是我小说取的名字。那两年,我成为空中飞人,到处出差,飞来飞去地签约、领奖、采访、讲座、饭局,许多其他行业也纷纷找上门来,五花八门的邀约不断。但是,我天生就不善于应酬,也不乐于应酬,热闹中我是身不由己,其实一直知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更一直都懊恼自己个人的时间完全被占,静心写作也被破坏。忽然有一天,我觉得好累好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睡一次懒觉,醒来之后,异常清醒地认识到:我老大不小了!我焦躁急忙得狼狈不堪了!我应该懂得选择生活方式了!于是很快我决定:搬家,重建,种菜,步行,阅读,写作,听音乐,看影碟,少应酬,躲媒体,远离文坛,同时尽力扩展对文坛之外丰富世界的了解与感知,无限接近、了解和理解各阶层人群,再用我的文学,慢慢写出来。我要成为一个健康洁净、从容精致的人,成为一个有能力感受与领悟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的人,成为一个善于思考,善于客观,善于理性与善于感性的人。至于是否能够做到?能够做到多少?那都没有关系,关键的是:我必须开始做。
我觉得我的选择与“世外桃源”无关,我以为我这才是真正地入世了,在当代社会,文坛才是一个偏于自娱自乐的小圈子。
读书报:您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池莉:我是一个比较孤僻冷傲的人。尽管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够随和。如果真的性格即命运,我对自己的孤僻命运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
读书报:作为人大代表,您觉得这一身份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池莉:人大代表这一职务对于我,是一份厚重的写作营养,连续三届十四年以来,我已经懂得了一个国家政府社会是怎样的形态与复杂性,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我深深感谢这个职务的赐予。 (本报记者 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