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和命运如曲折湍急的流水,蜿蜒于原野山林,喧哗,奔流,定无轨迹。在水中,你可以是浮萍游鱼,随波逐流,可以漂得很远,却不知所终;你也可以是一块礁石,任激流冲击,浪花飞溅,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安静和沉着。我愿意做一块礁石。”
对一部书的阅读,最好是从作者的自序开始,一如乐曲前奏的最初几个音符,已经给全曲定下了基调,并引领了听者的期待。翻开五卷本《赵丽宏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版),不妨暂且先放下对“四十年来散文创作的一次小结”和厚厚五大本书的重量之敬畏——这重量是书本身的,也是四十年时光与文字的累积——先从这两段自序进入。
真、善、美这三个字,被用到近乎俗滥,但舍此以外,很难想出更贴切的语汇来概括赵丽宏的散文创作。或许此刻我们理应再一次复习希腊抒情诗人品达的箴言:“一个人最应该描写的是那些美和善的东西。”一言而道出了文学的品质。
作为50年代生人,赵丽宏亦经历过时代的大动荡、大扭曲、大无奈,这样的经历很容易将人逼入一种偏激的、愤世嫉俗的境地,但他却孜孜不倦地从黑暗中寻觅光明,在污淖中发现美好。
赵丽宏在《我的“写字”生涯》中写道:“所谓好作家,我以为首先必须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永远不说假话,其次才是文字表述的个性。”从早年的《生命草》,到近年的《时间断想》、《玉屑集》,他始终奉行着自己的写作宗旨,这是他为自己设下并为之坚守的类似道德底线的一条“文学底线”。阅读他的散文,首先感受到的是道德上的明净,没有所谓的“灰色地带”,他笔下的世界是温情的、澄澈的,当然不是单纯的粉饰,一样也有批判。他曾出过一本讲述“文革”世态的《岛人笔记》,被译成英、日等多国文字,其中记录了他对种种畸形世相的批判、反思,最终的落点,仍在于生活中的温情面。他精心地遴选与剔除,去芜存菁,只留存美好的、善的、艺术的精华呈现于文字。
他时常充满柔情地讲述与孩子的交流,关于艺术,关于生活,甚至关于死亡(《死,是可以议论的》),哪怕路人为之侧目,他与孩子却那么怡然自得,一切的对话都是恳切坦诚的。不独对于孩子,他的温情更惠及其余柔弱而美好的生灵。他对一切弱小生灵的态度,也正是他对世界的态度,他的文字在这时代显示出罕有的洁净,性和暴力在他笔下杳无踪迹,虽然它们潜伏在现实世界的各个角落蠢蠢欲动,但赵丽宏一直用心良苦地维护着一个纯真美好的文学世界,没有抱怨,没有戾气,不激愤,不阴郁,有的只是中国式的温情,对真善美不懈的追求与昭示,一如他本人给人的印象,谦和温雅,让人想起孔子的譬喻: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他曾自言“我的所有专业,都是临时的,唯有作为一个读书人,是永远的”,虽是自谦,但他读书确是专注而广博,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向读者推介胡安·鲁尔福等当时在国内声名不显的优秀作家,显示出不俗的审美趣味;而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追随,则从他对苏东坡等古代大家的推崇(《小品和大师》)中可见一斑。爱书人循着他的线索觅书,必然收获良多。
他热爱艺术,音乐、书法、绘画、雕塑、陶艺……涉猎之广令人叹为观止。他对于美的事物极其敏感,对艺术家和作品都有切身体悟,大师们的杰作在他笔下如数家珍。他写音乐会,每篇都寻求不同的切入点,予人耳目一新之感。他对书法情有独钟,不限于赏鉴,亦勤于挥毫,和国内一流的书法家们多有交游(《心画》)。他将艺术的渊源娓娓道来,不卖弄,也不阿谀,他的视角是平视的,以真实生活打底,话题再玄奥,叙述却始终平易亲切。
赵丽宏的散文往往赋予生活以艺术的解读,这不仅仅是指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的记述内容,更在于他记述的态度。他对写作有虔敬之心,即便是千字短文,都章法严谨,并不信笔草草。他的文字有自己的节奏,和缓沉稳,秉承着老一辈散文家的文学传统,无论世道如何喧嚣变迁,他的散文始终不急不躁,端方持重。
如果说不同风格的作家对应着不同的读者群,那么赵丽宏应可算是一个可以对所有人说话、可以写给所有人看的作家,任何年龄、身份、阅历的读者,对他都可不设防。这种独特的亲和力,使赵丽宏成为作品收入教材最多的当代作家,连海外的华文教材亦多有收录,读者亲近他的文字,在他的伴随中成长。少年人喜欢他的作品,因为他将世界的美好示人,纯净柔软,没有粗粝的硬壳;中年人喜欢他的作品,因为他平和正直,给人以向善、向上的陶冶;老人们喜欢他的作品,因为他恳切的文风,不从俗,不媚俗。文学作品的好,其实毋庸多言,只要看它出现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书架上,便胜过一切评论家的雄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