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解题。文章题目本该是《“陈原同志”说》,这是循传统文化一路。“说”是古代文体之一种,清代王士禛为《蓉槎蠡说》写过一篇序,有“说者,释也,述也,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也”一语。读者较熟悉的,有韩愈的《师说》,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清代袁子才的《黄生借书说》,就都是这一路。我所担心的是,恐时下的读者不察,误以《“陈原同志”说》为主谓结构,于是只好从俗,移“说”于前,但并不离“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之意。下面再说本文原委。
大约是2008年或2009 年在《文汇读书周报》一类的报刊上见到一篇回忆或纪念某文化名人的文章,文章的内容与作者名讳均不复记忆,唯独开头的话却记得清楚,说“如今在京城之内,可以够得上称‘公’的(人物)已经不多了,像陈原、张中行……”因这打头一句之后,紧接着所举已故的一串人名中,为首的即是陈原、张中行二位。那就不得不就此略陈刍见。就说“陈原同志”吧。
他是1987年初,从商务印书馆的领导任上,调来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简称“国家语委”)担任领导的。当时的国家语委承旧文字改革委员会(简称“文改会”)的成例,与中国社科院共一个“党组”,因之,国家语委大院内当时没有“党组书记”之设,陈原同志就应该算“一把手”,正式的职务则是“语委主任”,据说这是胡乔木所推举。他不单是行政领导上的第一把手,还是学术上的领导,语委属下的众多单位中,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是最重要的学术机构,与中国社科院的语言研究所相颉颃。社科院属下的简称“语言所”,而语委属下的则简称“语用所”。陈原同志兼任语用所所长,并是该所社会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导师。由于陈原同志所享有的行政领导及学术导师的地位,他受到了广泛的尊敬。
说尊敬,绝非虚誉。如他的首堂“社会语言学”课,除了当年语用所招收的研究生与社科院相关专业的研究生以外,语委大院各机构(当然是与学术研究挨边的机构)的同仁们都去捧场,以一聆教诲为快,以至语委一楼大厅内座无虚席,有人满之患,后来者不自带折叠椅就只能靠边站着听讲了。本人也算躬逢其盛,且至今犹记诸学界前辈,若曹先擢、李行健、陈章太、费锦昌……正襟危坐貌,恍如昨日。
有关那次讲课的内容,已不可能全部一一录出,也无此必要,有兴趣的读者,尽可以自读他的《社会语言学专题四讲》(语文出版社,1988年版)这里只想就一些印象较深的细节说一说了。首先,他的嗓音颇富磁力,讲话有幽默感,吸引人,这就是平常我们说的“口才”,天生的;他那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卷舌音、后鼻音都清清楚楚,这在广东籍的人士中实不多见。
讲课的头一部分是对当前社会使用汉字的混乱状况的分析。令人大开眼界的是,他拿北京王府井大街为对象,从街南头直到街北头,所有店铺招牌,一一拍照,作为汉字使用现状的调查根据,这些招牌中,有三分之一使用的是规范汉字,如“同仁堂”“全聚德”“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等,无可挑剔。繁体字与规范字混用的,如“全素斋”写做“全素齋”、“盛锡福”写做“盛錫福”之类;完全复旧的,如“鸿运楼饭庄”写做“鴻運樓飯莊”之类则共占了三分之二。还有的店铺,从招牌上看不出是卖什么商品的!他特别在黑板上写出“傢俬”,然后问大家,谁认识这是个什么字?希望能够教教他。他点的是从人字偏旁的“俬”字。此字不见于字词典,是商家生造出来的,表明社会用字的混乱无序,但那时的确有这样的商店招牌。从汉字使用的现状为切入点,以见社会生活之一斑,所作之社会分析调查暂不管它,我所想到的是,他已年近古稀,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让门弟子们去做这件辛苦活儿的。
“陈原同志”在讲课中偶用英文举例,有时用牛津词典与汉语词典相对照,其外语发音纯正,非泛泛者可比。(吕叔湘先生曾说,1933年重印的《牛津大词典》,连补编共13大本!后经编者压成两本,名叫《Shorter Oxford Dictionary》。吕叔老说,这“shorter”不知该怎么翻译,陈原同志说“缩编”,脱口而出。吕叔老所说是某次会议上,而介绍这一细节,旨在赞扬陈原的英文水平之高。)因为不是拿讲稿照念,看似随意的发挥,实则句句精粹。我怀疑,一整部《牛津大词典》大概已经烂熟于胸,否则是达不到那样效果的。他提到当时社会上的“崇洋”倾向,说大街上的警车车身上,作为标识(zhì)的“公安”两字,下面为什么还加上“police”,这是个什么道理!试问纽约和华府的警车会标中文吗?和“北京图书馆”(彼时尚未更名为“国家图书馆”)对应的华盛顿国会图书馆为什么不标中文馆名?我未见过昔年“北图”的招牌有附上英文的情况。他的这种思维,于道理上,也并非说不过去,只是其中确有可商榷处。这儿插一句,2009年,我从美国返京,在日本东京成田机场候机,就亲耳听到播音预报航班,英文之后又有中文普通话,愚以为这种变化实无须计较,可惜“陈原同志”已无法了解了。再就是他很反感时下的新造词语。具体的举例我已记不清,印象最深的是他举了“举措”一词。说:明明有“措施”,为什么偏要来一个“举措”?这也“举措”,那也“举措”,让人搞不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言之愤愤。可见出他对于随行上市的一些新词新语态度之一斑。不过,我私下想到,陈原同志的古典旧学或不如他的外文,或者是他不好(hào)那一口,因为《广韵》中就有“措,举也”一训(见“暮韵”)。古代字韵书中这类“互文见义”而构成联绵词的情况也多,一些联绵词就是这样构成,如“庄严”“评议”“歌咏”“严酷”“康庄”等即是。①因为有《广韵》的“措,举也”之训,则唐代以前的文献就一定有用“举措”一词,是毫不足怪的。不过,为尊者讳,我也只是私下想及,从未表示出来过。说至此,不妨插一桩旧事说说。中国辞书学会成立之后,由国家行政部门组织全国图书评奖,开始增设了“辞书奖”一项,本人忝列评委,实出无奈。分配给我的具体任务是四本词典,其中一部为商务版的《新华词典》(不是《新华字典》)属百科性质的中型辞书,所收词目颇令人困惑,有该收不收、不该收却收的情况,具体也记不清。记得收有一条“望洋兴叹”,释文中似有遥望大海而生发感叹云云。②当我作为疑问提出时,同为评委的赵克勤先生大呼道:这还了得,去问陈原,是他主持负责的……赵先生是老一辈的资深编审,与“陈原同志”共事多年,直呼其名,当不为忤。因为当时并不知该书主编为谁?至今我也不知具体主持该书编撰者是哪些人?当然,最后落选也是意料中事。
最叫人难忘的是讲社会语言交流中的人际称呼问题,这就回到本文的命题及原委上来了。他说,现在什么人碰到了都呼为“老师”,无论阿猫阿狗,都称“老师”,我就很不习惯。有人叫我“陈老师”,我不习惯,甚至反感!什么张老师、李老师、曹老师……说张、李,我以为是泛指,犹张三李四云云。但他随口而举的“曹”却令人觉得不属泛泛。我当时侧眼瞟了一下在座的曹先擢先生,似乎无任何表情,我私下揣度曹先生是如何想的?语委大院内,尤其从北大分配来(或调来)的年轻学子,无一例外地都是称曹先擢为“曹老师”的。因为曹先生当时刚刚调来语委担任秘书长要职,而之前却是北大中文系古汉语专业硕士导师、系总支书记,似乎从未听人叫过“曹书记”,一概都是称“曹老师”的;到语委后也兼任语用所研究生导师,是正当名分的“老师”。这就令人困惑不解了,到底该如何称呼才合乎要求,不令人反感呢?于我则真要竖起耳朵倾听,料想在座诸公一定也是同样心情,想尽快听到个答案。“陈原同志”是这样说的(基本按原话):
……这里,让我们自然地回忆起当年延安时代,不管上下高低,也不论什么级别,大家都一律互相称呼为同志,某某同志,陈原同志……听起来多么亲切呀!……
我不禁哑然,原来如此!就如上面介绍关于中英文标识(zhì)的问题一样,话虽如此,也不无道理,但同样有可商之处。他对于“同志”这一称呼的理解与思考,似乎是从上世纪50年代突然跳跃而进入80年代,让人无法理喻。称呼他人为“老师”,有如上世纪70年代以后,对不相识的人概称之为“师傅”一样,是一种从权办法,只是“老师”要比“师傅”强势得多,直到今天,已泛滥到非教师行当的社会各个角落,则又非“陈原同志”所能逆料。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有前商务印书馆副总编李思敬先生撰有《50年来社会称谓变迁杂忆》一文,刊于1996年9期《语文建设》,另有署嘤鸣所写《“老师”的扩张与尴尬》则刊于1995年9期。还曾见过一篇《关于非教师称“老师”的社会调查》(已记不起来是什么刊物)。可见已经引起学界,尤其语言学界的注意,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看看。
愚钝如我者,始终未能进入“陈原同志”的“社会语言学”堂奥,个人的学业兴趣也与之相距较远,自那次讲课以后,再没有去听各次的讲座。每次在办公楼内或走廊不期而遇,都是点头、笑笑,算是礼貌或是招呼,至多说个“您好”“吃了吗”之类,是从未称呼过的。一来,对于所尊敬的人,我是绝不会直呼其名,必定要在姓氏后加上称谓,如“先生”“老师”……于有年辈的耆宿则更要在姓字之后称之以“老”。“陈原同志”已经在首次的公开课上,当众发布,对于称呼“老师”的反感,称“同志”的亲切云云。信如所言,在面对他,这一具体人物时该如何称呼?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则又秉承父母遗训,曰“人所不欲,勿施于人”。彼之反感,固不得强施于人去勉强称彼为“老师”。而逢彼之好(hào),若称之“同志”,内心总觉僭妄。从权的办法,只有循古,敬而远之。好在那时没有坐班制,每周只二、五两天上午去,倒是省却不少人际交往与接触的麻烦与尴尬。说到这里,读者或已明白本篇题目中使用了引号的缘故。既然称“老师”行不通,那么称“公”恐怕就更离谱了。这倒不是仅对“陈原同志”而言,对于所有前辈学者、耆旧宿儒,本来就一概不可以“公”称之的。语委大院内的周有光先生,年高德劭,到2011年就一百零六岁,可谓“人瑞”。数十年中,大家都敬称之为“周先生”“周老”;已故的吕叔湘,大家都称“吕老”“吕叔老”或“吕先生”,绝无称“公”的道理。当然,年相若,又不分彼此的同侪或友人,相互戏称,那是各人的自由,或者应归入社会语言学的专类研究项目,这里就不词费了。那篇文章的作者,或是受《现代汉语词典》的影响,将“公”作为对上了年纪的人物的尊称,以此产生误会,未敢断言,姑妄置之吧。还是再回到“陈原同志”这里来。
2010年夏,费锦昌伉俪自沪上来京小住,多年不见,十分难得,故借王府井大饭店品茶叙旧。费君退休前是国家语委机关刊物《文字改革》、后改名《语文建设》的执行主编,无论行政还是学术,与顶头上司的“陈原同志”是直接打交道,经常接触,无法回避的。在聊天中,我特地问他,当年他去陈的办公室请示或汇报之类,是如何称呼他的?费兄先是瞠目,然后就侃侃而说了:“我是一直称陈原同志的,不仅仅是请示汇报工作,即使到他家里,也是称陈原同志的……”我问,有称“陈先生”“陈老师”或者称“公”的时候吗?抑或听见别人这样称呼过吗?费兄断然回了一句“谁敢呢!”
陈原所著《语言与社会生活》发表于上世纪70年代,是他研究社会语言学较早的著作。吕叔湘先生曾专门著文评介,开头即云:“最近读了陈原同志的《语言与社会生活》……”文章第二部分云:“陈原同志的书里谈到洋泾浜英语……”第三部分又云“陈原同志的书里谈到语言拜物教……”总之,文章中凡涉及到陈原皆称“同志”,吕老此文载于《读书》杂志1980年某期。吕老还亲口说过,法国比中国小得多,无论土地面积还是人口数量,但他们出版的大中小型的词典却有一万多种,说“这是从陈原同志那里知道的”。口头上也如此称呼,不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值得一提的是,吕老对其他人却不是这样的,如在一篇为《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所写的序中,即一概称“叶圣陶先生”“圣陶先生”的。吕老与朱德熙先生是数十年的友情,他俩合著的《语法修辞讲话》至今仍是青年必读,受到广泛的推崇,于称呼上,吕老从未苟且过,一向是称“朱德熙先生”的。
1980年10月中国语言学会在湖北武昌正式成立,开幕大会上吕叔湘先生作了个即兴发言,我只挑有关的几句话记录于下。他说:“中国的语言学传统,严学宭先生将要做专题演讲,我就不多说了。”称时任中南民院院长的严学宭为“先生”,严先生虽身居行政职位,但他曾学于已故罗常培先生之门,是知名的音韵学家。又说:“二十多年前,朱德熙先生跟我合写了一本《语法修辞讲话》,出版之后,分送一些朋友。一天在路上碰到一位,他说谢谢你们送书,我说请批评指教。他居然说,你们的书比起同类的书来,至少有一个优点,就是能够读下去……”称朱德熙为“先生”,前面已说过,他俩是数十年的交情!说是即兴,因为他没有讲稿,所以一些细节处,今天回忆起来很有意思。他说,“写文章不是雕虫小技”,这本是《汉书·扬雄传》中的话,是“壮夫不为”的。吕先生说到此,回头望了一下坐在台后方的王力先生,接着说“了一先生在这里,王先生的书斋不是就叫做‘龙虫并雕斋’吗?王先生是龙也雕,虫也雕,龙虫并雕……”称王力为“先生”“了一先生”,因王力字了一。王力先生80岁那年写过一篇《需要再来一次白话文运动》的文章,说“包括叶老、吕先生都反对写文言文,反对写半文不白的文章”。专称叶圣陶为“叶老”,称吕叔湘为“先生”。总言之,无论书面文献,还是口头上的称呼,前辈学者是绝不苟且妄称“公”的!更何况是后辈,不拘熟识还是不一定熟识,怎么可以随便称之以“公”呢!
陈原同志逝世后,报刊上登载过不少纪念文章,却较少见到语委或商务或社科院语言所的同仁们的文字,也许是我的寡闻而未能全部浏览,仅就所见到的文章看,大多千篇一律,对于陈原同志的“耿介”一面,似乎未见涉及。说“耿介”,想来想去,只有“耿介”可以“一言以蔽之”。他亲身实地调查王府井大街的商店招牌,以了解社会上使用汉字的现状,就是他的“耿介”,现今的“博导”们会如此身体力行,让学生们一开始就受到“身教”吗!他不喜欢称呼“老师”,而要称“同志”,大约与不喜欢新词新语及到处使用英文标签一样,也是他的“耿介”。他家住崇文区所谓“前三门”,距老崇文门菜场不远(崇文门菜场在京享有盛名,不知何故却于近年迁走),住房十分逼仄,从上世纪70年代起直到去世,一直没有变动过。国家语委并非无力解决,是陈原同志婉谢,以为“天下寒士”尚多,自己犹可以“三尺容身”……这也正是他的耿介!
陈原同志去世那年,我正在国外,未能亲吊为憾。只是想到人的一生,虽然“盖棺”,似乎未必可以“论定”(不是“定论”),许多细节,鲜为人知,尤其是被误读。我曾在一篇凭吊吕叔湘先生的文字中说过:陈寅恪先生之逝,中国再不会有陈寅恪了!同样,吕叔湘先生之逝,中国再也不会有吕叔湘了!那么中国还会有“陈原同志”吗?
注:
① “庄严”一词,见《论语·为政》“临之以庄则敬”刘宝楠正义引包咸曰:“庄,严也。”“评议”一词,见《广雅·释诂四上》:“评,议也。”“歌咏”一词,见《说文·欠部》:“歌,咏也。”(又《说文·言部》:“咏,歌也。”咏字旧作“詠”,从言。)“严酷”一词,见《集韵·验韵》:“严,酷也。”“康庄大道”的“康庄”,见《尔雅·释宫》:“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这类情况多不胜举,而今之辞书却少涉及,故加注于此。
② 手头无书,因每评奖完事后,所评之书即被收回,无由查对原文。最新版的《新华词典》释文中有“望见无边无际的海洋,才感到自己的渺小,于是仰望着海神,发出了叹息”云云,仍可见旧版的遗绪。因为“望洋”作为一个词,不是“动宾结构”,古文籍中,也作“望羊”“望阳”“望佯”等,就是仰望的意思。俗间时或见到因买不起住房而说“望楼兴叹”,以及各种“望×兴叹”,正都是受了误导而起,作为工具书的词典,岂能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