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纸上专栏文章“叙事”和“写人”,本是两种工作两回事,到今为止,还少有记者能够彼此兼长。关于叙事部分,谈及近十六年的不同成就时,我们很可以举出几个大手笔,表示这部门工作的记录水准。虽局限于个人见闻,容易给人一个“所见不广”的印象。尤其是在“政治意识的偏信多于客观事实检讨”情形下,会有人觉得他所见到优秀作品,是另外一种形式。问题或是欣赏水准太不相同,才有这种差异。也有欣赏水准相去并不太远,却以为我不提及其他方面成就,近于有意疏忽的。有个周之才先生来信,即说到这一点,并引证几个人作品为例。不意引的例就恰恰是我在另外一个小文中(李震一著《〈湖南的西北角〉序言》)曾提及的,如陈赓雅之写瑞金收复,刘尊棋曹聚仁写抗战,次霄写空战,某某先生写台儿庄、平型关、昆仑关各地大会战,南京沦陷,徐州突围,萧乾写滇湎路修筑,李霖灿写贵州诸洞穴及滇西大雪山、鸡足山等游记,戈衍棣写军事,吕德润张高峰写东北,秦晋写宁夏新疆,顾颉刚写青海拉卜楞寺……这位周先生大致看过我这个序言,却不知我就是那个小文的作者,所以有这种见教的通信。如彼或如此,我在前文中所提出的一个问题,却宜为关心这部门工作的学人所首肯,所关心,问题是——
报纸的主持人和大学新闻系的主持人,宜于面对现实,注意这种人材的保育,重新作些设计。在学校,需要加强学习范围,加深学习程度,在报社,也值得对这些少壮有为献身于新闻事业的工作员,有所准备,于日常工作外,让他们还有个进修研究便利,鼓励他们把工作意义由普通,自由职业,进而成为一个思想家的担当。
……
惟一切在生长中未成定型的青年朋友,对于民主自由若真有深刻认识和信仰,对于国家人民的热爱又超于个人功利得失,准备于从事这庄严艰巨工作的,大可以寄托更多希望。我把这种人不看作“工作员”,却看作“思想家”意义也就在此。
但特写中三个部门,专论检讨,叙事和写人,所欲处理问题,把握对象,既都不相同,从学习观点说来,自然也不能用同一方法从事。
从表面看,专题检讨写作最难。因为这种问题文章必归纳综合多方面知识学问,又得有一支文彩动人的笔,才可望把一件事情说得引人入胜,谈政治经济,如美国大选,法国法郎贬值,谈某一特殊事件,如甘地被刺的前因后果,作者不必是这个问题这件事情的专家,然而凡属于这问题这事件专家的意见,他却应当有较多理解,一支笔又能就这些意见提出分析报告,才可生成为一篇有价值检讨文章。这种作品难处在此容易也在此。比如谈国际问题,教书的,读书的,经常对于某部门问题又有三五种定期刊物,几种报纸,“复述”知识到了某种程度的人,几乎都可以执笔。从普通学校课目上已有过基本准备,又从业务习惯上作综合他人见解训练工作已若干年来,文章作得好,不足出奇,作不好,倒才令人真正奇怪!也可说,因为这种人使人奇怪的文章,在一切定期刊物,在许多报纸上,都可以陆续发现,近三十年政治空气,且还特别培养了这种人这种作品,所以我们才对于同类真有见解的作品,便表示特别敬重。
关于特写叙事,则前文已谈及。特写之部门的“专题检讨”和“叙事”“写人”,比较成就时写人成就实相形见绌。虽说从左传史记起始,中国人“写人”的经验已两千多年,一部世说新语,又以用片言只语把握人物的性格气度见长。唐人小说且能从物怪虫鱼中写男女恩怨情感变化,十分成功。直到现代作家,还有几个特别会写人的高手,比如说,以描绘长江流域中下层分子语言神气见长的有张天翼,把握北平市民言谈行动生活方式得到成功的有老舍,处理四川乡村小绅士小流氓腐烂油滑生活特别自然的有沙汀,还有用中州社会作背景的芦焚,用滇边人事作背景的艾芜,抗战后有姚雪垠,刘白羽,黄碧野,骆宾基……都可说在“写人”工作上得到不同成功。惟这类写人法似乎和特写所需要稍不一致。文学上的写人,似具体,实抽象,不必有什么人作对照,无所谓真伪,重在能配合故事,故事在进行中这人若还生动,即可得到相当成功。(正如连环画中的毛三爷,即画得很坏,也还动人!)特写之人近于传记的片段速写,并非故事中的人物。问题既有个根本不同,一个记者即能从这些作者的优秀作品成功处有会于心,未必有助于他写访问记。很显然,这方面新闻从业员的成就,实去需要还远。不仅是记者对于这个工作还待重新试验,谈起作家的成就时,也就并不怎么成功!我想同样用四本小书作个例来谈谈它的得失以及困难问题何在。
现代作家传记(万象一折八扣本)
文人画像(晨光公司本)
鲁迅先生及其他(北新本)
我与文学(生活本)
在这里我不曾把几本分量重的自传如胡适之先生四十自述,巴金庐隐先生自传,及分量重的评传,如鲁迅评传等书举出,为的是和报纸特写不是同样东西,我提及的四本书都近于拼凑而成的。杂碎风格方式和特写相近。第一本书包含了鲁迅,周作人,冰心,茅盾,柳亚子,胡适之,白薇诸先生自叙。第二本小书包含了一群作家的印象记,第三本书包含了当时北大法文系教授张定璜最有名的《鲁迅先生》抒情评论,及还在孔德作初中学生马珏女士写的鲁迅印象。第四本书包括了中国十分七以上现代作家对于从事文学工作的自述。从这些作品让我们明白几个问题,即——
一,写印象记的态度,似乎都还受普通新闻纸或定期刊物上“文坛逸闻”一类名词所影响,执笔的态度情趣有馀而严肃不足,且不甚注意文格,所以成绩就不怎么好。
二,写自传自叙的,大都受刊物编者逼迫近于应景,或附于本书有所解释,用的是个随笔方式,有些文章又不免为新婚时被恶作剧客人逼迫“报告恋爱经过”情绪下来执笔,因此即八分真实,总不够认真,即说出来照例搏得人热烈鼓掌,事实上可并不有什么艺术价值。
三,写访问记多出于好意,涉及人与作品时,照例比最好虎的批评家还容易牵强附会,虎或以人外表附会文章,或以文章附会这个人。结果是即出于善意,也容易令那个人自己看来怪不受用,俨如从哈哈镜中照看自己,不是忍俊不禁,就是皱眉摇头?若出于另外一个观点出发,那就简直是……
四,一般带传记性的作品,无论是自述,是写人,在习惯上都似乎对于四部中的子史集有传记性的作品,万千种不同“方法”共同的“效果”,缺少了解。所以一个二千年来有左传,史记,国语,国策,烈士,烈女,神仙,高僧,有魏晋无数传记,及唐宋小说成就的国家,到现在为止,国民革命成功四十年了,连一个看得下去的中山先生传记也还不曾产生,何况其他?若说近三十年用笔成就收成最歉薄部门也值得举例,则近人自传及印象记,当仁不让宜坐首席。
就个人印象所及,可供特写写人示例的作品,竟没有一本书可以举例。虽然有本《异行传》,用的正是将史部别传与子部小说两者长处综合融会,一般读者都觉得相当动人。事实上,用这个方法写史上的人,半抽象半具体写,可得到相当成功。在报纸一角写人,写眼前活人,就难有把握。精力丰富闻见广博的徐盈先生,也正在纲罗旧闻,贯串史料,在试验写张之洞盛宣怀一类过渡人物事功,大致因为史料多,解释问题,叙述中容易见“事”。惟作者生于辛亥前后,欲于史料中把握咸同以后,辛亥以前人物行为情绪生活背景,可不容易见“人”,——不容易见出一个活鲜鲜的人!冯至先生正著力于杜甫新传,以诗人来写诗人,于史料排比又认真细心,且对于近代文学中几个传记名家工作能参证得失条件已可谓十分完备。可是这类传记欲得到成功,必作者知从大处落墨,略略点染琐细事故见性情。从方法上看来,就会觉得冯先生用的方法,还可以商讨。目前有部分材料已过多,或需要剪裁,归入编年长编中,或年谱附录中,有部分材料又还少,属于当时社会背景空气中生活各方面,还需要加以补充。这三种写人法用到报纸上特写之人,可作参考均不能效法,为的报纸专栏写人,虽属写人,史才史识史笔均不可少,最重要的却是把握印象的能力,及一支笔重视特点能力。正如作速写画需要用单纯的线从轮廓表现生命。它的工作比叙事难,比论事也难。
如个人印象还值得一提,以作家写作家,综合人与文作解释介绍,具有沉湛理解与温爱的作品,恐得数张定璜先生那篇《鲁迅先生》。批评鲁迅作品记述鲁迅性格作品已极多,大都似乎不必说或说来反而引读者进入迷宫,失去面对作品时应得印象。鲁迅全集如必需有个附录,用这个作品已够了。
《我与文学》中有一个自叙,写得很巧很动人,是萧乾作的那一篇自叙。
在《文人画像》一书中,有三个小小篇幅简笔如素描画,生动而妩媚,是温源宁先生作的徐志摩,胡适,吴宓。就中以关于吴宓一文写得最好。但这种作品有个特别限度,即读者必需熟习作者所写的对象,才能够明白所说的是什么,画笔如何准确。若不相熟,仅从作品来把握印象,可得不到什么,或者反而会觉作者一支笔简单而苛刻,且过于在作文章于报纸上写人,只能得到相反效果,算不得好作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