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马世芳“贴标签”不是件容易事,哪怕他的新书《昨日书》勒口处对其大略履历、著述、现况有所体现。一般来说,我们称他为台湾知名乐评人,台北“音乐五四三”节目DJ,但显然不止于此。
四年前他出版的音乐随笔集《地下乡愁蓝调》打动不少内地文艺青年的音乐情怀,前作与此番问世的《昨日书》均显示出极强文学性和细腻、感性笔触。他笔下与音乐有关的文字与其说是乐评,莫不如说是爱乐心得。父亲是台湾作家亮轩,母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推动台湾民歌运动的资深广播人陶晓清,文学或者音乐,儿时家中客厅的往来宾客言谈中便足够他耳濡目染。写作抑或听音乐,在他是水到渠成,他的志趣与职业始终与此相关。
虽然奶奶在北京,马世芳却极少来内地,去年末他才第二次抵京。风闻他如何如何怕冷,北方冬天室内的热茶将探亲、看王菲演唱会、新书简体版将出的兴奋等等调和在一起,寒意散尽,他谈兴盎然。
读书报:谈谈《昨日书》吧,它是《地下乡愁蓝调》的延续?
马世芳:两本书不太一样,毕竟《地下乡愁蓝调》出版已经四年,这期间我又写了一些对我来说比较有意义的东西。另外,《昨日书》有大概一半篇幅的文章和音乐无关,我不是只能写与音乐有关的东西,书中后半部分有些文章更像随笔,写作时间甚至早于《地下乡愁蓝调》。
本来《地下乡愁蓝调》出版的第二年,我手边的文章足够出第二本书了,但我需要有个想法把这些文字串连起来,一拖就是四年。《地下乡愁蓝调》在时报出版时的主编是叶美瑶(张大春夫人),后来她创办新的出版社叫新经典,《昨日书》(繁体版)就跟着她走。出文集就是要让文章的编排方式使得一本书从头到尾有节奏感,不能乱。我试着排了我的版本,叶美瑶提了点意见,调动一下,现在看来比较顺。
书中文字有些是专栏有些是命题作文有些则是人家邀的序。我不是一个主动的作者,说忙也不是真那么忙,心情一怠惰,就得有人催逼一下。这种状态近来有所转变,这两年越来越多媒体约我写专栏,我自己也觉得要常常写才不会失去手感。文字感觉太久不用会跑掉,写得好不好倒在其次。写作之于我,还是业余的状态。
读书报:书里有篇文章叫《一代不如一代》,你是否文中所指的“带有遗老气的怀旧分子”?
马世芳:用一句话把一代人一锅端了总是不准确的,只是一种情绪而已。如果真的一代不如一代,人类怎么进步?科技肯定一代比一代进步,文化艺术则未必,也许会越来越萧条。我愿意乐观一点,因为工作的关系,一天到晚听很多新的音乐作品,访问新的音乐人,我觉得好东西从未少过,但好到什么程度就很难说。我们读经典之作,看经典电影听经典音乐,这些都是经过时间筛选才留下的。我们现在面对太多资讯,身在其中当局者迷,对历史会有浪漫化的抬高,先入为主,觉得以前的东西就是经典,对同时代的东西吝惜好评。
我承认现在时代的气氛比较琐碎,茫然无奈。今天台湾文艺圈中年轻的创作人、文艺青年,并不是没有伸展空间,但要产生巨大的启蒙式的影响力并不容易。上世纪90年代的很多台湾文化人,电影人、音乐人、作家往往抱着启蒙的革命性的信念,很多作品一出手就不一般。现在的作品常常是小东西,精致可爱,但气场不同。
读书报:你身上交织着两种情绪,从小在家中客厅耳濡目染的文艺情结让你有怀旧的一面,另一方面你对眼下新出现的音乐也好文学也好持释然和开放心态。
马世芳:我当然不会把这些对立起来。父母辈创造、留下来的东西虽然是旧时代的产物,但那些作品既然被创造出来就自然有其价值。我母亲当年做广播DJ推出的那些歌手当时那么年轻,如今回头看70年代台湾文化圈最好的作品,都是那些年轻人创造出来的。我的同龄人在那个年代会做出那样的东西吗?我想我比较懂得感激和理解,会把这些看成前辈的经典。
做广播、讲演也好写文章也好,我都希望自己是好的媒介。现在这个时代对流行文化的累积没什么自觉,生产得快也丢得快,累积的时间短就没有办法形成我们对流行文化的教养。现在的八零后九零后创作者还是会创作些作品能够衔接前时代和新时代的,文学和艺术不会断裂,毕竟哪一代人中能做出经典作品的都是少数人。
写作也是这样,台湾有比我年轻的小说家写得很精彩,但他们没有朱天文张大春那个时代的媒体条件,文坛环境好像也不存在了,大家在冷清寂寞的状态下自己写。
读书报:《昨日书》“蓦然回首”部分好几篇文章都是谈书籍装帧的,你眼中好的装帧是洪范书店(注:诞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台湾出版机构,以出文学作品、装帧素雅著称)那样的?
马世芳:洪范书店的书做得真好,尤其是还没有电脑排版的时代出的书,更是好看。那个年代台湾出版界还不太有设计的自觉,书长得很老实的样子,封面版式固定,但有精确和老练的版式比例,用什么纸,什么字体,天地留白怎么放。洪范用铅字印的小说印得最好看。
书的设计不应该踩到内容,有的设计让内容不容易看,是制造阅读障碍,做行为艺术可以,做文化产品,显然不够敬业。这方面我的品位比较保守。
读书报:你做广播时会考虑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节目里,写作时会让情绪进入文字中,会考虑读者的感受吗?
马世芳:并非那么自觉地,一定会在下笔时想象一下读者对象。在博客上抒发一下没关系,但比方说我给内地媒体写专栏,就会有一种语气。我写的关于音乐的文章不是资讯性介绍,所以会尽量有点故事内容,让情节丰富些。上一本书出来后我被人叫做乐评人,其实纯粹的评论我写得很少。同以写作为常业的职业写作状态相比,我还是很业余。
读书报:不过你的文字很精致、感性,写作基本功还是很好的。
马世芳:谢谢。董桥先生说锻字炼句是礼貌,我只能说我写的东西算通顺,再多我就不敢说了。慢慢地写,写到现在,十年下来我写文章的语气也许会有不太一样的感觉。以前写作全部靠直觉,现在下笔前好像登台前的吉他手,会调出适合自己的音色。写之前不太知道,写下去就会知道。
写作上我特别佩服张大春,他的文体多变,绝对不会变成套路,也从来不让你觉得他刻意炫耀。好比说吃糖要先剥糖纸,读他的东西像是糖直接就拿给你,味道层次非常多,对读者来说这是奢侈。阿城说他最怕写作有腔,腔调的腔,我希望自己朝没有写作腔的方向努力。摇滚乐听多了,有一天自己玩乐队,哪怕说不上多么好,起码也不能太差,要让人觉得你起码是听过很多好东西。
读书报:读了那么多小说,想过自己也试着写写吗?
马世芳:老实说不是没想过,但也没到可以写的时候。这就好像你听过很多CD不一定就能去搞乐队。我写的有些散文可以当小说看,也许有一天我会试着写小说。
读书报:除了摇滚乐和民谣,你对其他艺术形式感兴趣吗?比如戏曲。
马世芳:怎么说呢,我父亲特别爱听昆曲,我母亲年轻时做过苏州评弹研究,我对这些有感情,但听不懂,希望以后多听一些。这几年内地有很多非常好的剧团去台湾演出,票价也便宜。我父亲很开心,忙着赶场看戏,他甚至觉得现在看到的京戏比梅兰芳那个年代看到的更好,因为那时很难把这么多名角集中在一起。
说回听音乐,听摇滚乐我就会沿着时代脉络往回听,和同龄人绝对有代沟。从现在的摇滚往回听老摇滚就一定会听到Blues,那是五十年代的早期摇滚乐。再往回就是二战前的密西西比蓝调了,我大学时代一头栽进这个部分,听老蓝调。另外一路是乡村音乐,我在2000年前后开始听,当时没法听到真正的美国“老土”乡村音乐。而从摇滚乐过渡到听到爵士乐,不会从人声或抒情的听起,而是从“古怪”的器乐演奏的开始听。(本报记者 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