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是俄罗斯作家启蒙了我对大自然的热爱。屠格涅夫、蒲宁、普里什文等笔下的风景总能让我感动得落泪。在他们的字里行间,我可以随时感受着泥土的呼吸、河水的低诉、树叶的梦呓,以及雾霭的芬芳……正是这种对于大自然的一往情深,也使我逐渐理解了俄罗斯人那一腔始终坚贞不渝的爱国情怀。于是乎,我对于祖国的热爱也因此获得了某种崭新的启示。不论她美丽还是丑陋、富有还是贫穷,我都将无所迟疑地深爱着她,因为她是我的祖国。在我这里,因为俄罗斯作家,祖国这个字眼第一次有了宿命的意味。
近日,在阅读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自传《一生的故事》时,我再次陶醉于一位伟大俄罗斯作家对于祖国及其大自然的热爱。这种爱是那么的美,掩卷冥思,我想,之所以能够如此,归根结底,原因还在于俄罗斯人是个视美为生命的民族吧。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对于美的向往之情,在他们的心灵里一刻也不能止息。所以,尽管身处战乱之时的俄罗斯,尽管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青年时代的巴乌斯托夫斯基还是依然念念不忘他的大自然。
春天来了,为了欣赏一下盛开的鲜花,巴乌斯托夫斯基特意渡过莫斯科河,来到久负盛名的诺耶夫花园。对此,他这样写道:
菩提树正在开花。浓郁的花香仿佛是被从遥远的南方的春天带到这里来的。我喜欢想象这个春天。这样的想象加深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爱。除了纸张,我不能把自己的这些幻想告诉任何人。我曾经记录下自己的一些想法,但通常总是立刻就毫不可惜地将其丢弃了。
为何要“将其丢弃”?这是因为那些笔记令巴乌斯托夫斯基“感到羞愧”,因为“它们和那个严峻的时代很不相称”。巴乌斯托夫斯基这充满羞愧的爱,反映出的是现实拮据与精神奢侈的矛盾,更是俄罗斯人最真切的性情乃至本能。美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的希望,不管它显得有多么的奢侈,他们都不肯轻易放弃的。
虽然诺耶夫花园因为战争已日渐衰败,仅剩下一个不大的温室,虽然很有几分灰心的老花匠抱怨如今只有举行葬礼的时候,人们才会需要鲜花;然而,仍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坚持留守在那里继续操劳。其中一位妇女这样对巴乌斯托夫斯基说:“不管您怎么说,可人没有鲜花是不行的。比方说吧,不论是从前,还是将来,都有在谈恋爱的人。不用鲜花,他们怎么能最好地表达自己的爱情呢?所以我们这一行是永远不会灭绝的。”与其说这位妇女表达的是对于自己园丁职业的信心,还毋如说是她对于人类美好心灵的信心吧。
事实上,巴乌斯托夫斯基接下来的遭遇亦即刻印证了这位妇女的信心绝非虚狂。
在离开诺耶夫花园之际,老花匠送了巴乌斯托夫斯基几枝紫罗兰和重瓣的石竹。巴乌斯托夫斯基实在不好意思拿着这么美丽的鲜花,穿过那被饥饿和忧伤所深深袭扰着的莫斯科市区。于是,他便用纸将它们细心包裹起来,以免被人看出。可是,在电车上包装纸竟然意外破了,结果,满车厢的乘客都迅速将目光集中到了他手里的那个纸包上。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这束鲜花点燃了一车厢人颇为复杂的心情,人们开始七嘴八舌。
终于,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带着神秘的表情和急促的呼吸,向鲜花的主人怯生生地恳求道:“叔叔,请给我一枝花吧!啊,请您给我一枝吧。”
巴乌斯托夫斯基送给了她一枝石竹,激动的小姑娘拼命从人群中挤向车门,不顾电车还在行驶就跳了下去;有了这枝鲜花,目的地对于她已经无所谓了。
“完全疯了!精神不正常的小傻瓜!要是良心能够允许的话,每个人也都会要上一枝的。”女售票员借着对那位小姑娘不满的发泄,道出了自己的心迹。
慷慨的巴乌斯托夫斯基于是从花束中抽出又一枝石竹送给了这位售票员,满脸通红的她久久凝望着手中的花朵,泪水涌了出来。
立刻,有好多只手都默默伸向了巴乌斯托夫斯基。就在他将鲜花一一分给那些张开的手掌时,他得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最热烈的赞美和祝福。因为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鲜花,肮脏而阴暗的车厢似乎在骤然间变得洁净又明亮了;所有神情倦怠而忧虑的乘客,也都仿佛在这一刻焕发了青春……
鲜花绽放的是美的力量,蕴藉的是幸福的回忆和希望。所以,悲伤时的俄罗斯人需要鲜花,饥饿时的俄罗斯人同样也需要鲜花。鲜花也许不能冲淡悲伤,更不能解除饥饿,但它所寓涵的强大的精神动力,却足以使如此钟爱它的民族能够获得幸福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