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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2月16日 星期三

    一个德国青年和一个古老国度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2月16日   07 版)
    阿克曼,德国人,慕尼黑大学汉学专业毕业,1975年留学中国,1983年在同济大学负责留德预备部工作,1988年创建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并任院长,1994年底离开北京,先后担任歌德学院莫斯科分院和罗马分院院长,2006年重返中国,担任歌德学院大中国区的总院长至今。曾翻译了老舍、阿城、韩少功、王朔、莫言、张洁等人的作品,著有Inside China Outside Doors等。

        36年意味着什么?十二生肖的三次轮回,一个少年长成中年人,或者,激进的热血青年变成了冷静温和又稳健的社会观察者和思考者。36年来,中国融入了一个德国小伙子的成长轨迹和心路历程。而这个德国人也见证了中国从一个疯狂年代过渡到正常年代,又经历了一系列的蜕变。

        36年来,他和这个国家,相互吸引和排斥,相互见证,彼此都在对方身上留下了烙印,其间有怀疑,有失望,有愤怒,有隔膜,有渐次的沟通和欣赏,也有永远的隔膜。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1968年是热血澎湃的一年,充满骚动和混乱。春天,苏联坦克开进了捷克首都布拉格,巴黎街头爆发了“红五月运动”,越战在升级,美国国内反战的声音也是高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就在那一年,一个叫做Michael Kahn-Ackermann(米歇尔·康-阿克曼)的德国青年被捕了。

        这个来自巴伐利亚偏僻乡村的小伙子20出头,已经服完两年兵役,正在慕尼黑大学读书。他参加了弥漫整个欧洲的学生运动,上街游行,对抗当局。他是二战后的第一代,所谓“奥斯维辛后一代”,不是战争的亲历者,却对那场战争抱着一份负罪感,也对社会平等、公正、革命等价值抱着理想,总是不断追问自己的父辈:当时你们在干什么?你的犹太邻居一夜之间消失了,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本来能够做点什么的,不是吗?

        他读大学时在欧洲旅游,一路都是搭便车。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搭上了顺风车,聊得很开心。阿克曼无意中说到了自己的国籍,车里突然死寂下来,良久,司机说,你还年轻,我知道你跟这些事没有关系,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全家都被纳粹杀了。

        半个世纪后,阿克曼坐在中关村写字楼的大办公室里,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反问:“你说,这些事跟我真的没有关系吗?”他去到东欧,那儿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都被德军灭绝了。站在那片荒芜上,阿克曼能说什么?

        他只能更激进地左倾,质疑政府、要求革命、崇拜毛泽东。这种感情再加上青春期的生理骚动,迸发出惊人的力量。阿克曼的人生,就被这种青春的力量扭转并决定了方向。

        多年后,阿克曼已经知道自己当时把世界看得太简单。其实当时就只有他们学生和知识分子在“闹”,大多数老百姓对他们很反感,虽然他们的出发点是为老百姓争取更多权益。有些激进分子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走向了更极端的行为,还被认为是英雄。阿克曼经过漫长的心智成长,才在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

        “愤青”阿克曼“占领”了一座闲置大楼,要求政府将其用于社会公共事业而非私人投资。因为这一壮举,他被警察抓进拘留所关了3天。但这丝毫没有改变他的政治立场和对中国的向往。欧洲的学生运动被当局镇压了,而中国的学生运动却胜利了。遥远国度里发生的事情让阿克曼这样的青年人热血澎湃。虽然那时候他对中国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北京的外交媒体《北京周刊》。

        他从最热门的社会学转到最冷门的汉学。汉学当时是一门最纯粹而无用的“兰花学问”,完全博物馆化,教授们能看艰深的古汉语,对周易和宋明哲学了如指掌,但没有一个人会说中文,也没有一个人对当代中国有兴趣和了解。教授反对他的硕士论文选题:研究中国50年代的计划经济。因为没人能够指导和评判论文的好坏。但他还是坚持做完了研究,还拿到了最高分。教授的评语是:“该论文的每一个观点我都不同意,但是文章很精彩。”

        下一步就是前往中国“朝圣”了。在他的心里,有两个中国叠加着,一个是浪漫而神秘的古老中国,现代化之前的优雅和古典,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梅兰竹菊,充满田园诗的浪漫。另一个是社会主义的革命中国,平等,民主,所有人都快乐地努力工作,对未来充满希望。两个中国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中德1972年建交,1974年中国第一次接受德国留学生,阿克曼是1975年DAAD奖学金资助的第二批,标准的“工农兵学员”。

        一踏上中国的领土,先前两个中国的影像顷刻间便粉碎了。德国教授们研读的中国古典文献,从《论语》到《红楼梦》,中国国土上已经不见了,普通中国人对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所知甚少,几乎没有人读古文。物质文化遗产也破坏得很厉害,国家一片凋敝。另一方面,也没人真的进步和革命。文革末期的中国,是沉闷死寂的,革命狂热已经消退,只残留着习惯性的革命姿态,人和人充满了不信任和冷漠。一个小插曲是,阿克曼学着写中文诗,内容是调侃中国,马上有中国学生敏感到他的反动内容,向上头打报告。

        留学生先在北京语言学院学现代汉语,然后入北京大学进修,阿克曼选择了“中国现代史”专业,因为它是唯一一个跟中国同学一起上课的专业,而不是单独为外国学生开课。学习的内容包括“批林批孔”和“儒法斗争”,教授们显然不信自己所讲的东西,但课还是那么上着。阿克曼开始逃课,他更愿意下乡和去工厂,在河北农村劳动锻炼,“忆苦思甜”。他的中国同学都知道如何偷懒,并表现出劳动态度积极。阿克曼却是真的投入,对贫下中农千篇一律的报告也充满了真挚的热情。

        正如《骆驼祥子》所表现的,理想主义者最容易变成虚无主义者。与中国的接触对阿克曼一行是要命的打击,从失望、绝望到愤懑、仇恨。中国欺骗了他们!有些人因此变得玩世不恭。

        离开中国后,他们回到常态的生活中,干着各自的本分工作。阿克曼也一样。他1977年在德国一家跨国公司应聘成功,原因是他曾经“进过局子”,公司主管认定他是有理想并能为理想去奋斗的人。这是阿克曼谋得的第一份工作。

        与中国的第一次接触是幻灭。当然也有收获,他一直记得海淀的街头走着骆驼,是当时的运输工具,还有那些保存完好的胡同和四合院,它们一直留存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有就是跟中国国家领导人见面的记忆,通常是作为留学生代表在机场迎接来访的本国领导人。有一次跟周恩来握手,印象是“他真瘦啊”。还有一次站着跟邓小平聊天,说着阿克曼就乐了,因为他身高一米九多。

        第二次握手

        回到德国后,阿克曼以自己留学三年的经历,写了本《门里门外话中国——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私人旅行经验中的社会人群肖像》,当时几乎是德国唯一介绍中国的书,出乎意料地很畅销,再版多次。从那时直到今天,还不断有德国出版社追着阿克曼再写“续集”。

        1983年起,歌德学院与同济大学共建留德预备部,阿克曼作为德方负责人,在上海教了两年德语。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风气明显发生了变化,但旧的习气也很浓厚。阿克曼对此新旧交替的过渡时期有深刻的体会,一方面,有的中国人开始谈论大胆的话题,另一方面,管理层仍然很保守。同济管理外籍教师的一位中层干部,就是典型的“马列主义老太太”,脾气还不好,把老外当敌人,警惕性很高,限制阿克曼与中国人打交道,对来访者实行苛刻的登记制度。后来冲突激化,一直闹到了教育部,阿克曼取得阶段性胜利,可以相对自由地跟中国人交往了。

        在这前后,他开始对中国当代文学感兴趣,并成为最早介绍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家之一。他关注的不是作品的文学价值,而是其对中国的叙述和表达。因为从伤痕文学到寻根,都充满了文革记忆。其中的重大成果之一,是翻译了《沉重的翅膀》,德国发行量接近10万,是中国当代文学在西方的唯一一本畅销书。直到今天,张洁仍然是德国知名度最高的中国作家,虽然她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阿克曼译介中国文学的另一个收获是,一位中国姑娘努力想说服阿克曼翻译好友刘索拉的小说,阿克曼一直没有被她说动,但后来娶了她作为“补偿”。

        第三次会面

        1987年底,阿克曼再次来到中国,这一次的任务是创建歌德学院北京分院。按阿克曼的说法,这比创建“歌德学院月球分院”还难。当时中国允许西方企业、但不允许西方文化机构进入国内。阿克曼说,换个角度说,这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中国还相信文化的力量,好像一首诗就可以改变社会。而欧洲人早就不信文化了。此后的16年,歌德学院北京分院作为“邓小平送给科尔的一个礼物”,一直是中国唯一的“西方文化机构”,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在这期间,阿克曼经历了邓、江两代中国领导人,修正了留学时对中国的看法,彻底学会了将政治和一般老百姓分清楚,因为传统的“民间中国”和“革命中国”没什么关系。革命可以非常深入。1993年,他去刘震云老家,九十多岁的外婆开口就问:“你们德国搞文化大革命了吗?”得到否定回答后马上质问:“毛主席让搞,你们怎么不搞?”得到“德国人听不懂中国话”的解释后,老人才原谅了德国人。但是阿克曼发现,在农村,孝道(不批斗自己的父母)等基本的道德观念还在,传统观念对意识形态有强大的抵制力。阿克曼认为这种传统是健康的,很好。

        阿克曼也学会了跟中国人打交道的一般规则:给足对方面子、绕着弯儿地解决问题等。他知道在中国人脉有多重要(如果不是唯一重要的话),从此再也不正面回答“你最喜欢……”之类“危险的”问题,因为给出一个答案,就会得罪其他所有的备选答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论老幼,大家都叫他“老阿”了。老阿见证了中国的飞速发展,也眼睁睁看着他记忆中的那个北京:二环内由胡同和四合院(大杂院)构成的老北京,和二三环之间满是5层红砖楼的1970年代北京,在八九十年代里以“城市建设”的名义被改变。1988年他还在圆明园附件的小庙四合院,一种被他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住宅建筑方式”,住过一段时间,美妙的感觉弥漫至今。他痛惜,从改革开放开始保护老北京,是完全可能的。但建设者的盲目开发、拆迁和扩建,让老北京彻底消失了。

        老阿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北京的交通。他眼看着北京的交通设计从1980年代起,亦步亦趋地完全重复着欧洲1950年代的所有错误。这么大的城市不发展公共交通,却保护公车和私家车的道路利益,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工作上也有不如意的事,从1988年开设语言班,到1990年建立对公众开放的图书馆,歌德学院基本上只是一个语言教学单位。而老阿的理想是一个真正的文化交流中心,介绍德国的文化、社会和政治生活,展现一个歌德、贝多芬和康德的德国。虽然能做的有限,他还是努力促成了德国哲学系列报告会、法斯宾德逝世10周年纪念影展、伊门多夫画展等一系列活动,并资助林兆华导演《浮士德》。

        1994年老阿离职回欧洲。这一去,就是12年,一个轮回。辗转于莫斯科和罗马,为了适应新的工作,年过半百的他重新学习意大利语。期间,作为中国女婿的他也回过中国,正好成为2003年非典的见证人,度过了“非常奇怪”的12天,大街上空旷异常,人和人的关系、相处方式都变了。

        持续的合作

        2006年,因为建设歌德学院大中国区的需要,老阿再次被派往北京,中国的变化让他惊讶。一方面,是经济的奇迹腾飞和持续强劲,另一方面,金钱席卷一切的态势又让他担忧。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的理想主义时代,上一次他离开中国时,钱也不是人们的核心话题,但这一次来,钱突然变得极其重要,而且几乎是唯一重要的。无论是跟官方还是私人机构打交道,歌德学院的任何问题,到头来都是“多少钱”的问题。老阿对此表示理解,但也从不讳言自己对于文化市场化和商业化的隐忧。他认为中国目前有个不错的经济系统,也有一个说得过去的政治系统,唯独在文化系统建设方面缺乏成就,这是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旧的文化系统已经被破坏,新系统却没有建立起来,于是成就了举国的卡拉OK文化。文化的建设要找到正确的方向,比如建京剧频道?老阿说他很喜欢京剧,但凭这样博物化的文化,是没有力量支撑一个国家的文化大厦的。

        以中国文学为例,一边是多数作品缺乏深刻的社会关怀,未能触及一些重大问题;另一边是逼着你去赚钱,在这方面完全放开,这也不是文学发展的正路。当然,今天的文学衰退寂寞都是必然的和正常的,毕竟1980年代的文学承担了很多不该承担的任务。1990年代的文学失去了这种魔力,现在倒是网络似乎替代了那个时代的文学,承担着很多正义和民意方面的社会责任。

        当然,中国确实在开放,现在歌德学院可以比较自由地做一些活动了。他们促成了皮娜·鲍什携乌泊尔塔舞团和鲁克·帕瑟瓦尔携《哈姆雷特》话剧访华演出,启动了为中国的博物馆、剧院等文化领域培养新一代领导人的“文化管理在中国”项目,和在中国中学和职业学校推进德语教学的“学校:塑造未来的伙伴”项目,举办“初识德国”大型展览,“中德文化网”上线。

        在促进两国书业交流合作方面也有一系列活动,包括资助德国图书的翻译并引进中国,并促成《从〈卡里伽利博士的小屋〉到〈大都会〉——德国无声电影艺术1895-1930》、《北京跑酷》等新理念中文图书的出版,目前正在浙江宁波举办的“德国最美的书”主题书展。从1929年开始,“德国最美图书大奖赛”就是德国国家级图书装帧设计的最高荣誉赛事。

        尤其是成功举办了历时三年的友好交流项目“德中同行”,项目由德国总理默克尔和中国总理温家宝揭幕,席卷武汉、南京、重庆、沈阳等五座重要的内陆二线城市,最后在上海世博会完美收官。

        至今,歌德学院大中国区在北京、香港、台北设有分院,在德国驻上海总领事馆设有代表处,在中国各地建有7个歌德语言中心,5个德国信息和德语自学中心。常年活动不断。

        如今的老阿很忙,只有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才有空设想一下自己的退休生活。他乐意在北京养老,最理想的状态是住在后海或东单、东四的四合院里。可是北京的房价太贵了,而且四合院需要不断维修,费时费力,他住不起。至于两个女儿,她们已经跟他走过了那么多国家,以后就让她们自己远走高飞吧。(本报记者  陈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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