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读美人

    要谈自己的阅读，恐怕少许有点忌讳，以前我写文章讲到这个话题，说“阅读本是私人的事，读什么书或怎样读，皆由自己随心所欲，旁人无从干涉或代作决定。”这里有一层不曾点破，便是私人阅读的书籍，往往也颇私密，这与早先所说书房不宜让别人参观的道理相仿佛，其中隐藏有个人对书的品味，难免引来旁人非议。譬如我喜读《金瓶梅词话》，今年春节过后从书柜里取来重读一遍，那趣味“不足与外人道也”，数月前接到湖南汪涵君短信，说刚用去重金购得一部上世纪中期影印线装《金瓶梅词话》，令我很是羡慕，谈到金瓶梅其余版本，回应说我所喜惟明代万历“词话”刻本，余者如张竹坡评本等皆不曾翻看，舍间藏有台湾学生书局版《真本金瓶梅》，似乎以崇祯本为底本排版铅印，大约还是洁本。看扬之水谈她的私人阅读史，列出三种书为钱锺书作品，周作人作品，以及《金瓶梅词话》，她说出一些理由我很认同，不过我按长沙方言读此书，则另有一番趣味，以此可知有研究者说金瓶梅作者使用山东方言写作实属谬误，而书里一些情色描写，大约还是南方风习罢。

    话从这里说开去，今年得到一册台湾圆神版译本《露露》，原作出版于1989年，获西班牙“正直的微笑”（La Sonrisa Verticsl）情色文学奖，作者阿慕德娜·葛蓝黛丝第一部小说便使西班牙文坛受到震撼，据说是二十世纪西班牙百大经典小说中唯一入选的情色小说，已有十九种语言译本，封底有句话道尽其妙：“赤裸的况味不可避免。露露选择了坦荡荡的表达方式。”又说：“西方的评论家认为，它的超猛能量，毫不逊于法国情色经典《O孃的故事》”书前有译者范湲译序《当不施脂粉的村姑遇见浓妆艳抹的浪女》甚可读，告诉读者可将《露露》当作情色小说阅读，也可把它当成文学佳作欣赏。五年前曾买到台湾圆神版译本《100下：17岁少女的爱欲日记》（100 Calpi di Spazzala di andare a darmire）这本意大利少女梅丽莎·P自传体小说全球狂销二百万册，超过《露露》“全球销量超过百万册”的宣传，当时写下淘书散记云：“西西里岛不仅出产黑手党，还出产美色少女和天才作家，性爱摇身一变成为艺术只是迟早的事。”看来情色与艺术相互伴随，视作人类文明也未尝不可，由此想到去年《废都》准许再版，官方“性不性由你”的态度或许也被认作时代发展促成的开明。以前国内所见浮世绘画册颇多，然皆非春宫绘本，且印制稍逊，美感略减，遂托李长声先生在日本寻找，终得他秋高十月从东京带来《浮世绘之至宝》与《春画》两册大开本来到北京送我，始得赏观浮世绘的情色真貌。过去白头宫女闲说玄宗大约隐含情色意味，现在捧着《金瓶梅词话》和《露露》灯下漏夜翻看，也还免不了情色之中的人间生活，或于书房一角展阅春画浮世绘，是淫是美总难说得清楚，舍二者不谈，称此为“”借来艺术补充阅读，大抵说得过去。

    董桥先生去年一部《青玉案》和今年《记得》、《景泰蓝之夜》二书皆为香港牛津版，精装制作颇为典雅，未展卷已得赏悦之趣，深圳胡洪侠先生心细，去香港请董先生签名带来北京送我。原本我案上书为知堂、黄裳、董桥三者，要说因由则喜董先生文章意境。内地“海豚书馆丛书”收有董先生《墨影呈祥》，喜欢书中《如画，如史》中“那时候国语片有一位明星也叫李香君，十足古典美人，两位前辈厚古厚今难免着迷，集存她的签名照生活照剧照一大盒，有些重复的还送给我，害我也渐渐迷上她”这段话，在书房里迷上美人原为读书一乐，旧时月色应有美人身影。《蒋勋说红楼梦》说到他在台北授课《红楼梦》美学，引来美人林青霞每周飞赴台北听课，蒋先生有段答记者问说：“其实在她来上我的课以前，我完全跟她不认识。可是她来上课我们变成朋友了，因为《红楼梦》结了一个缘。那个时候她爸爸病重，林青霞一直坚持了四年，我在台北把《红楼梦》讲完。后来我们变成很好的朋友。在台北听课大概不到三十个人，大都是台北那些大企业家的媳妇，很多都是嫁入豪门的。所以一个比一个美，所以我忽然觉得好奇怪，我觉得我在讲《红楼梦》，然后这些人真是红楼梦中人。他们才真的是红楼梦中人。他们完全知道十二金钗的悲苦是什么东西，所以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红楼梦》就像一部佛经一样，它其实也渡化了我。”《红楼梦》书里林妹妹与书外林青霞皆可称作美人，都可像董先生那样“渐渐迷上她”，千年丹青迷的是张大千笔下衣袂飘飞的仕女，迷林美人迷王美人迷的是美人笑靥如花，这些似乎都从书中读到现实里来，马家辉先生出新书请林青霞作序，开卷读美人算是有了好的榜样。

    今年开始写鸳鸯蝴蝶派的文章，留心收集相关作品，先是购得一套八册台湾文海出版社1979年影印《月月小说》杂志，此为鸳鸯蝴蝶派早期作品的刊登园地，又得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多记鸳鸯蝴蝶派作者事，接近年底得范伯群著《中国现代通俗小说史》，网罗鸳鸯蝴蝶派作者与作品甚详。有回与陈子善先生闲谈，说新文学不要的都推给鸳鸯蝴蝶派，连侦探小说和武侠小说黑幕小说都算到鸳鸯蝴蝶派头上，子善笑曰其实应与新文学作对应，称其旧文学为妥。此话大有道理，新文学使用白话口语写作，原有普及大众阅读的含义，当也在通俗小说之列。若照此思考下去，似可再作细分，新文学与旧文学各立体系，鸳鸯蝴蝶派亦可与礼拜六派脱离，自成系统。说来有趣，这些新旧文学与派别皆发生在上海，一九四九年后文化集中到北京，则不复见当年气象了。由此再说点事关阅读的闲话。前面说到我案上书为知堂、黄裳、董桥三者，所谓取知堂文章法度，习黄裳文辞机智，采董桥幽深意境，此为我的私人阅读与写作，本不该张扬说出来。但这里要作点交代，便是读黄裳先生书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所得《榆下说书》、《珠还记幸》等几种，二十多年前的阅读喜好未想待到自己开始写作，方得觉悟文章所分高下。与黄裳先生信札往复多年，却未曾有机会拜望，今夏去上海观世界博览会，事前央请陈子善先生带我到陕南村拜见黄裳先生，得遂心愿。那日与黄裳先生多用笔交谈，见他孩童般快乐地笑语，也似阅读中“闲坐读美人”的景致，窗外榆树正逢梅雨，与侧壁上沈尹默那幅行书一道细润无声。

    今年的私人阅读可值得一谈者，还有《湖湘文库》所收乡邦文献古籍，列作书名，有《叶德辉诗文集》、《洞庭湖志》、《直隶澧州志》、《曾纪泽集》、《长沙县志》、《桃花源志略》、《南岳唱酬集》、《北岳山房诗文集》、《八指头陀诗文集》、《神农本草经》、《贾太傅祠志 定王台志 南岳二贤祠志》、《湖南全省掌故备考》、《岳麓诗文抄》、《南村草堂文抄》、《岳麓书院志》等等，此文库总数约六百余种，为赠送图书馆之物，偶有数种流散入书肆，岳麓书社大约出版三百余种，已寄给我近百种，少年时好读旧典，不求甚解，然见书心喜，有意要选择一些作点文章，以后收拢起来结集成书，则是另一番阅读所得的趣味。

    我对精装书和线装书很是喜爱，自己的书出版也会要求做成精装本，这样说并非轻视平装书，仅是个人的偏好，觉得精装书有认真的工艺制作，经了细心呵护才像书的样子。今年编出两种书出版，一在年初影印线装本《李秀成亲供手迹》，另一在年底影印精装本《电影杂志》，可知我对线装书和精装书存有嗜好。这里要补充说一句，藉以赏赞中央编译社那些精装书，凡《丑的历史》、《艺术的性格》、《人类与宗教》，以及这些年来所出版《美的历史》、《书店风景》、《色彩的性格》、《时间的故事》、《圣经的历史》等我几乎全收在寒舍之月容山房，上月与陈子善先生一道去该社座谈，社长和龑先生说他们的意念是为小众读者提供阅读，这本是很安静的出版思想，对此我颇推崇，早前写文章说小众阅读自得其品味，好似冰雪傲立孤芳自赏，又曾曰藏书如藏美，正应了书房一角里闲坐读美人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