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男人,赵汀阳纯粹到了“单向度”的程度。他在某处曾直言,哲学至今是一个高度男人化的行当,但他又极力推崇阿伦特,说她是比绝大多数男哲学家优秀得多的哲学家。他喜欢侦探片和战斗片,但仅仅是为了“换换脑子”,从不关心风花雪月,对文学“确实没有什么特别敏感”,对功夫和有功夫的人保持持续的神往,小时候的理想是造原子弹、当将军、数学家、科学家、刺客、特务和侠客。高中的爱好是做数学题。一个出生于乱世末期的孩子,在一个制度和规范彻底粉碎的世界里,眼看着满街的大字报和械斗长大,邻家的孩子被流弹打中了肚子,初中的好朋友高中时自杀了,大街上的两派武斗几乎把人挤死,亲戚自称“急如三弦,惊到漏屎,几成僵尸”……接下来,革命的激情已燃成灰烬,社会全面失范,没有信仰和理想的意气消沉,真正的前不见古人(古人都已被打倒),后不见来者(未来的什么都不可信),天地都空荡荡的,而赵汀阳在其中,却享受着一份极度奢侈的自由,为所欲为,无拘无束。从废墟上建起哲思的大厦,由此成为可能。
1978年,恢复高考第二年,当年的录取比例是150比1。当时全国有6所大学具有优先录取权:清华、北大、中国科大、复旦、人大、北师大。潮阳一中的高二学生赵汀阳报考了历史系,因为之前看过家里的藏书《史记》,觉得还不错。更主要的原因是,“历史”是他唯一知道的大学专业名。结果,因为数学成绩好,他被分到人大哲学系。
对赵汀阳来说,大学的意义在于,大家聚在一起,自然便有了一起自学的氛围。学习从根本上说,就是自学。所谓文凭一类的“证书”,不过是现代制度下量化的产物,真正的学识和思考,别人又怎么能证明呢?他一二年级上哲学基础课,一点感觉也没有,三年级读康德,不知所云,后来才发现原来所谓哲学问题,有些就是他中学时就跟同学交流的时就遇到的那无法想明白的问题,更令人失望的是,古往今来的先贤大哲们也没找到真正的答案。
大学毕业后,先是分配到中国科学院的一所培训学院,后来被兼并为北京科技大学的分院。不久考取中国科学院哲学所的研究生。说起师承来,赵汀阳算“师出名门”。当年报考研究生时,发现一个考场60人,都是报考李泽厚的,可见李泽厚在学界的影响力。李的考试规则是,论述题不准超过五百字,超一个字扣一分。因为他认为,500字足够讲清楚一个问题了。古稀之年后,他让赵汀阳陪着去骑马,说,想去蹦极和坐过山车,可人人都反对,问赵汀阳:“你陪我去吗?”
赵汀阳和他的老师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比如感兴趣的问题。但共同点还是多的,强烈的问题意识、独立人格、自由思想、思想的独创性,还有不喜欢文学。李泽厚有一次对赵汀阳说:历史未必是真的,但文学都是假的,所以还是看历史算了。李泽厚也爱看警察特务的电影,但趣味与赵汀阳有些不同,赵汀阳喜欢昆丁塔伦提诺,李泽厚并不喜欢。有一年李泽厚向赵汀阳打听有什么“警察特务之类”的电视剧可看,赵汀阳推荐他看《暗算》,但李泽厚后来说还是宁愿看《重案六组》,因为“那些简单而愚蠢的故事更像真实情况”。
和赵汀阳的原创政治哲学一样有名的,是他的漫画,那个秃着头、憨憨厚厚的小胖墩,时不时出现在读者面前,演绎着诸多理性和价值的观念,逗人解颐,也引人深思。赵汀阳自称小学学过素描,但不认为自己在绘画上有什么突出才华,只是有些兴趣而已。
上世纪90年代中期,赵汀阳顺手给一本哲学杂志画了两张漫画,从此出了名,一发不可收拾,陆续在《天涯》、《商务周刊》、《读书》上开设了漫画专栏。开会的时候他经常会画几幅即兴的漫画,每每获得大片的掌声和笑容。他说,许多次一起开会的翁贝托·艾柯在会上也画画,“他画得比我好,内容不同,艾柯爱画的是各种美丽的图案和迷宫之类的”。
精瘦的赵汀阳坐在咖啡厅里,面无表情地说着政治话题,你会觉得他很有性格,但并不是很有性情的人,你绝不会用“可爱”或“有趣”一类的词形容他。在女儿的眼里,赵汀阳其实挺傻的,因为很多古字都不认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潮汕人、哲学家,总还是一个特别的人,他的思想和行文也有他的魅力所在,他热爱哲学,喜欢这种智力的极限挑战,独自面对问题本身,独自思考,给出直接原创的答案,不拉帮结派,不诘屈聱牙,没有中西文化对抗,没有圈子,只有问题,和他提供的可能性道路。而他的关注者也持续地喜欢他,豆瓣上有人挖了个坑,问,“赵汀阳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后来不久便拉出一长串的回应,答案从“真诚”、“原创”、“质朴”到“说人话,想人事”、“从不放弃思考基本问题”等,不一而足。他的书出来,拥趸者总会奔走相告,而《读书》杂志上只要有一期没有赵汀阳的漫画,网上马上会有人追问,“有谁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