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读《丰子恺儿童漫画选》(海豚出版社,2010年9月出版),欣赏子恺先生笔下一幅幅天真烂漫的儿童漫画,不禁令我想起了这几年常听人说起的一个观点:要蹲下身子和儿童对话。
蹲下身子和儿童说话倒是不难,毕竟,若不采取这个姿势,时间久了,仰着头说话的儿童和低着头说话的成人,脖子都不会好受。当然,说这话的儿童教育者肯定不是因为我这粗浅的理由,而是有更深层次的考虑:与儿童保持平等视角时,成人跟儿童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而最有效的教育方法便是平等沟通。
拿这个观点来审视丰子恺的儿童漫画,我惊讶地发现子恺先生俨然是个“异类”。别的成年人都在提醒自己不要俯视儿童,要和儿童平视;子恺先生却岂止是自觉地与儿童平视,甚至在某些时候,他是在仰视儿童。
他是儿童的观察者,孩子的每一个细微举动,他都看在眼里,记在笔下:好比《花生米不满足》里,面对三五颗花生米时小朋友的失意与不满;好比《肚痛》里,不舒服的孩子噙着泪珠子委屈地趴在桌边;再好比《可爱的小扒手》里,刚会走的娃娃在“小菜场上偷萝卜,电车站上偷手帕”……若不是喜爱儿童,怎能将如此细致入微的题材收入笔下?
他是儿童的理解者,孩子的喜怒哀乐,他都感同身受:好比《取苹果》里,够不着桌子高处的小孩子,就想法子把桌子的抽屉统统拉开,做成“台阶”,“拾级而上”;好比《我们设身处地,想像孩子们的世界》里,将成人丢到“大人国”中,让他们感受种种生活不便带来的尴尬;再好比《停课热度》里,学生划根火柴凑近气温表,为的是让老师以为气温高到可以放假的地步……若不是懂得儿童,怎能描绘得如此到位?
他是儿童的崇拜者。如果说那些观察儿童、理解儿童的作品仍是平视儿童的视角的话;那么像《研究》这样的作品,应可称得上是仰视之作了:
大人总走到墙角的盆盆(痰盂)边低头朝里“看”,这里头究竟有啥宝贝?桌子上明晃晃的亮盒子(油灯)真好玩儿,拨弄几下,亮光竟然可以忽大忽小!爸爸总拿来划拉的小棍棍(钢笔),扭一扭,居然喷出一汪黑水(墨水)!洗脸池边软趴趴的小袋子(牙膏)可以挤出一条白线线,而且怎么挤都挤不完!
在一般成人眼里,小孩子这样的行为真的要让人大叫一声:“天哪我的小祖宗!”可是在子恺先生眼里,这些都变成了孩子探索这个世界所作的“研究工作”。
这一切皆因他发自内心地欣赏孩子,认为孩子“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对什么事都拼了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孩子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他觉得成人不具备儿童的美德,只有儿童最真:“我初尝世味,看见了当时社会里的虚伪骄矜之状,觉得成人大都已失本性,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于是“变成了儿童崇拜者,在随笔中、漫画中,处处赞扬儿童”。
我们俯下身和孩子说话,心里就真的将他们置于与我们平等的地位上了吗?恐怕我们想的仍是“教育”二字。且想想子恺先生的画,不要把孩子当孩子,认真审视一下他们身上所有而我们已不再拥有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