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鱼禾,是在一个夜晚的饭局。饭店是台湾风味的,名叫361度。紧挨着波光潋滟的银水河。后来我才得知,鱼禾喜欢这条河。——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一条鱼的缘故么?
寒暄落座,不免有些生涩。不过美酒满斟之后,鱼禾很快便让饭局生动起来。她提议做一个故事接龙的小游戏以助酒兴,也是后来我才得知,这是她原创的一个经典游戏。她起龙首:“有一天,我在河边走着走着,一条鱼忽然蹦上了岸,它对我说——”
光阴荏苒,转眼间已识鱼禾数年,饭局仍欢,接龙依然。每顿每人每次接得都不一样,如同从一个圆点出发,可以画出无数个半径,或蹊跷,或调皮,或沉重,或风情,无论半径是什么色彩,周长只有一个,那就是有趣。于是啊,一桌子的笑脸,一桌子的妙语,一桌子的心甜意洽……喧喧嚷嚷中,间或听到鱼禾式的轻嗔:“滚,叹号,叹号,叹号。”或是鱼禾式的发嗲:“亲爱的,俺虽然是老人家了,可是俺可以装嫩啊。”看着粉脸润泽的鱼禾,我都会在内心认真地感恩:,真好。——有些感慨就是不能发,发出来就显得矫情。但是,怎么办呢?反正已经矫情了,干脆就矫情到底吧。
鱼禾给人的感觉是这么地快乐,但是,她的文字,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读过之后,我最通常的感觉却是难过。她的散文集《摧眉》如是,她的长篇处女作《情意很轻,身体很重》亦如是。
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在谈到自己为什么写作时,有过一个经典的回答,他说:“在这个时代,写作是一个人能够成为一个人的最重要的途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许多有才华的人将写作当成自己的终身职业。”为鱼禾这部长篇作序的作家李洱曾对这句稍微有些拗口的话进行过精准的阐述,他说:“伊凡·克里玛其实道出了在极权专制以及随后到来的个人性普遍丧失的商业社会里,写作得以存在的理由。通过写作,通过这种语言活动,个人的价值得到体现,个人得以穿透社会和精神的封闭,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小说中的“我”就是一个不错的例证。小说开始时,“我”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完整的:情感、家庭、工作,用常规的尺度来衡量都无可挑剔。但是,“我”——只有“我”,知道自己内部的漏洞百出,于是“我”打碎了这一切,开始重塑“我”最想要的那个自己。慢慢读来,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不,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在寻找自己名下的那颗心的过程。那颗心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无疾而终又腐烂到底的婚姻,平庸而又繁琐的日常生活,累累垂垂的世俗欲望,可以被别人理解却不能被自己原谅的苟且……小说里的“我”带着鱼禾的气息扑面而来:辨析,犹疑,忍耐,决断,破裂,建立,收缩,蔓延,打碎,承受,丢弃,求索,犀利,宽阔,残酷,善良,妖娆,冷峻……呵,我确定:这些都是“我”,这些也都是鱼禾。“我”背后站着鱼禾,鱼禾前面站着“我”。鱼禾和“我”一起在文字中沉浮,叙述,直至走尽这本小说的所有页码之后,又不依不饶地伸向页码之外的巨大空白。我仿佛听到了“我”或者是鱼禾低沉决绝的声音:我要在迷宫一般的世界上,准确无误地寻找到自己,我要在层层叠叠的面罩之下,清晰地看到自己最本真的心之容颜。
“我”的这颗心,和鱼禾的这颗心,是一个同心圆。“我”选择的那条路,也是鱼禾所选择的那条路:一条不同凡俗的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一条千转百回风雨密布的路——一条理想之路。
我也站在这条路上。看着前后疏落的行人,我不禁有些悲从中来:这条理想之路所想要抵达的理想之地,本该是我们所有人的心之故乡。而现在,面对这个故乡,已经有太多的人都成了远游的浪子。
——在小说的意义上,“我”已经回头,越来越接近“我”的理想之地。在创作的意义上,鱼禾也已经回头,越来越接近她的心之故乡。但愿有更多人能如“我”和鱼禾那样,在自己的意义上,浪子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