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常使用“伟大作家”这个概念,可是这样的作家是怎么产生的?当然是才华、经历、作品,这所有一切的综合。于是这就需要具备一些很重要的条件,比如活得相对长久一点,因为这样才能比较完整地展现一个生命的全过程。兰波是法国一个天才的诗人,可惜40多岁就去世了,而且19岁就写完了所有的作品,那是人类文学史上的一个天才。可即便如此,如果我们把“伟大”这个词汇放上去,又会觉得不太合适——因为他没有展现出一个生命的完整过程。任何生命阶段都是不一样的,生命的感慨,会随着年轮的增加而改变,思想与艺术的含量都要发生变化,所以说年纪很轻就终止了记录和表达的作家,是非常可惜的。
如果打开一个大画家的作品集,一幅幅看下去,会得知这个人曾经怎样由稚嫩到成熟,再到生命力和艺术经验完美结合的时候,所达到的创作的高峰。看到最后一页,会看到他的生命进入老迈了,没有力气了,但是雄心还在。凭借一生丰厚的阅历和创作经验,技艺高超,仿佛变得更有勇气了,已经不再固守规矩——他个人就是规矩,他的一切都是艺术。这就是伟大的艺术家。看画家如此,看作家的全集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我们读过托尔斯泰和关于托尔斯泰的几乎全部的译文,终于有一天,有幸来到了托尔斯泰的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这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这里发生了许多故事。他在这里度过了最长的岁月,写出了最多的作品——我们相信他的灵魂一直在这里徘徊不去。走进这里,我们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
这座庄园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大很多。这里一切如同原来,房屋、道路、林子,到处都保存了托尔斯泰的秘密,留下了他的痕迹。他当年的东西,从一幅幅照片到日常器具,一切俱在。我看到了书中所描述的那些场景,他劳作的地方,还有他抚摸过的物品。就我所知道的一些细节,比如哪部作品在哪间屋子里写成,这会儿都一一对应,在心里默记。站在老人的房间里,会觉得他刚刚起身离去。这种特别的感触不可言喻。
托尔斯泰一生写了多少著作?我们国内出版的是17卷文集,苏联出版过100卷《托尔斯泰全集》。按每卷35万汉字折算,去掉注解,也还有三千多万字。再看他一生的经历:求学,当兵,管理庄园,旅行和教学,耕种土地,且有大量时间在做一些公益事业,但是他竟然写了三千多万字。这是怎样巨大的一种劳动,我们无法想象。
他的写字台旁边摆着一张黑色双人皮革沙发。在各间屋子里,会看到大量祖辈用过的钟表、小玩意,如一张圆桌、一辆童车、一张小床。写字台上的一套百科全书还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这是作家生前经常查阅的工具书。他在另一间拱顶小屋里写了《复活》,那时大多数时间就伏在一个很小的圆茶几上,旁边的墙上还挂了镰刀和锯子,像一个典型的农夫之家。站在圆桌前,农具下,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
雅斯亚纳·波良纳庄园在图拉县城之南。托尔斯泰的另一座故居在莫斯科,有时他们全家要到那里过冬。从图拉到莫斯科步行要走三到四天,虽然当年已经有了火车,可是托尔斯泰为了磨练自己的身体和意志,直到老年还要坚持徒步行走,带着水和干粮,一直走上三四天。他是富裕的伯爵,也是最朴实的体力与脑力劳动者。他一生不倦地探索生活的意义,直到最后的一刻。我们看托尔斯泰的作品,最突出的感受是真挚和诚恳,他感到了什么就如实地写下来,他的作品从来没让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式主义所累。可是与那些同时期的作家相比,即便在形式上的探索也显得更有勇气。
有一位欧洲作家说过:世上有两种作家,一种非常聪明,什么都懂,是狐狸型的;还有一种作家是刺猬型的,只懂得一件事情——他说托尔斯泰本来是洞悉一切的,却又像一只刺猬那样专注。是的,我们读过托尔斯泰的所有作品,再看他一生的足迹,会觉得他的博大与专注,对于人性、社会,对于生命的全部奥秘,无时无刻不在探索。他犯过很多错误,做过令自己痛苦的事情,这些都记在了日记里。他一生都在苛刻地追问,不仅向外探索,还直指自己的内心。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是公认的现实主义者,但是我们又会觉得他同时又是一个高度浪漫的、诗性强烈的作家。
陀斯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的生活道路、审美志趣有着巨大的差异:一个特别富有,一生都为自己的富有而痛苦,直到最后死在了冰雪小站上;另外一个却要一生挣扎在贫困线上,九死一生,赌博、酗酒,癫痫袭来时口吐白沫……
来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故居,会觉得与原来的想象不同,这儿不像书上写的那样寒酸。一座公寓房,面积有一百五十平米左右。为了再现作家在世时的壁纸,一个地方特意挖了个洞,露出了当年那一层。会客室、写作间、厨房都好,写作室铺着厚厚的红地毯,写字台非常漂亮。他就是在这个屋子里去世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刚刚写出第一部文学作品时,在整个莫斯科文学界引起了轰动,都说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一颗俄罗斯文学新星升起来了。但是当他第一次受邀参加文学沙龙并朗读自己的作品时,一个嫉妒者当众污辱了他,这让他的自尊心无法忍受,结果当场昏倒在客厅里。之后,各种各样的打击还有很多。
陀斯妥耶夫斯基为这种人性的痼疾而痛苦,告诫自己一定要终生远离所谓的“文坛”和“文学界”。他说到做到,一辈子再也没有与俄罗斯的文学人物们一起厮混,而宁可忍受最大的寂寞和最艰苦的生活。他与太太艰辛度日,时而流浪,到境外到乡下,再转回自己冰冷的小屋。他只是伏案工作,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跟文学人士们接触,不到热闹的场合。
作家和诗人身上的色彩可以使作品流传得更久更远,也许有时候作家真的需要“色彩”,我们所知道的许多中外作家都不乏“色彩”。说到色彩,我们很容易就想到了美国的海明威。海明威的传记特别好看,因为他这个人太有色彩、太传奇了,太不安宁了。
海明威那个最有名的故居叫暸望山庄,就在古巴,是他买的一个庄园。古巴很难去,要坐很久的飞机,还要转机几次,而且故居也不开放。我被吸引,是因为关于那里的记载太有趣了。他在这儿养了40多只猫——他特别喜欢猫,可能一个硬汉才更需要温柔吧。这几十只猫让他喜欢得不得了,每一只猫的性格他都知道,他说有一只猫很想做人,人做的所有事情它都要试一下:喝咖啡,还嚼过海明威的药。他养了十几只狗,狗死了,他就为它们立上墓碑,上面刻了它们的名字。我在他的故居前、在长了棕榈和芒果的庭院里久久徘徊。他的写作间和起居室都出奇地洁净,墙上是油画,还有他亲手猎来的大动物做成的一个个头颅标本。海明威的作品数量不多,大约有四五百万字,对自己要求苛刻。当代作家如果有海明威那么严苛,文坛就会干净很多。
他不仅是性格的原因,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新,把职业作家的惯性写作破坏掉,才不停地折腾自己。他是一个有文学勇气和生活勇气的人,他的这种勇气更多地表现在文学写作上面。海明威有了名之后,避免了惯性写作,没有安心于当一个职业作家。相反,他在努力忘掉老经验和老故事,警惕自己在工作中复制昨天的感动。这真是了不起。与他不同的是,一些作家有了名也有了时间和金钱之后,就会进入一种惯性写作——一个人只要有了二十年以上的写作训练,只凭经验和技艺就可以随笔流淌出“不错的作品”:搭起故事架子,描绘人物形象,操弄老练的语言……但这样的职业化写作没有什么前途——文字陷入粘疲,再也读不到原有的激情,没有生鲜气,没有崭新的创造力和爆发力了,更没有深刻的牵挂。当一个作家这样写了一些年头之后,他最大的敌人就是惯性写作,我们——我自己,最应该警惕的就是这种职业化的写作。职业习气不仅不是一个光荣,还是一个敌人。
保持勇气是困难的。作家有了一点名,住了像样的房子,体面起来了,“职业”起来了,也就不再是作家了。在生活上模仿成功的作家,就已经不是作家了。
有人说现在的文学作品中已经听不到鸟叫了——一天到晚只围着电脑和书本转,没有像过去的作家那样面对大海、高山和林野,走万里路的能力和志向一块儿退化了,我们不再知道大自然,对给予我们生命的这个大背景已经浑然不觉了。可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所以我们很少像19世纪的作家那样,有一只如椽巨笔,挥手就可以划出一道大弧——纵情山河,大江大海。一条密西西比河,唤起了马克·吐温和福克纳多少激情和灵感。视野不开阔,心胸怎么开阔?不能完全依赖现代传媒工具,不能完全听信于它。我们或许需要学习19世纪的经典作家,看看他们有怎样的气魄、眼光和高度。这是不同的世纪不同的写法,更是两种生命。
(根据录音,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