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这万古犹新的词句,有些人廉价使用,有些人却付出了生命、历史,付出了自己所曾拥有的一切。啊,我为了楠莉失去了什么?所有的盛名、地位、金钱——可怜而惨淡,敝屣而已!我得到了什么?——楠莉。鹈夬鸟已鸣,美人迟暮,我曾见过你如朝暾初上时的彩霞。为了你,我已从黑发变到白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东坡句)我欲问异代知己苏轼,您与朝云是否无恙?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奇迹每出于绝境,胜券总握于哀兵,这是历史和人生的规律。
1977年我的身体日见消瘦,面色苍白,十指无色,行走时觉晕眩,骑车则忽然摔倒。一天我到兆和师家去,萧琼先生讲:“你一定有大病在身。”萧先生为名医萧龙友之女,她的眼力不能不使我一惊。我一向不愿在命运前低头,坚信意志力能排除一切舛厄。每天清晨5时起床下楼跑步,一日正跑间,忽觉天旋地转,眼中闪晃金星,知道不妙,抱着道旁一棵小树十数分钟,始渐渐正常,心灰意冷,计无所出。从此不复上班,亦不复锻炼。每天到楼边锅炉房周围的一大片沙地晒太阳,百无聊赖。一向讳疾忌医的我,终于有一天不得不到北京医院检查。化验结果一出来已是病危,血色素为五点六克,不及常人之半:恶性贫血,必须立即住院!
名医会诊之后,确定为结肠息肉,唯一的办法是开刀。贫血如此,如开刀何?必先输几千CC血,而输血不似鲸饮,必须点点滴滴输好几天。这时,我对自己的命运作了一次十分冷静的分析,如果术后不佳,则来日无多,将如何?自以为自少而今,刻苦自励,有绝艺在身,苟就此遽去,上负苍天厚爱,下愧父母殷望,必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留于人间。于是我决定画一本《鲁迅小说插图集》。之所以做此决定,其一,自信白描在国画界无出其右者;其二,自觉对鲁迅先生小说的理解或无大谬。于是我嘱医生将我的输血针管插到脚上。医生说比较疼,问受不受得了,我说无碍。自此潜心作画,唯一小几置于病榻,研墨吮毫,每临纸,必以意志驱除烦恼,心灵颇似佛家之孤灯寂照。由是笔下遂日见灵动,恍有神助。彼时参考资料甚少,唯有《吴友如画宝》助我,因其描写社会人生诸相,时代与鲁迅先生所描述正相合。吴友如之画技至工而格近卑,然其观察生活之仔细,描画物件之精到,自是无匹作手。我画鲁迅小说中某些场景如魏连殳之哭丧,其中棺材、丧幛、头巾等等细节绝对无误;华老栓家的床边马桶、手中的灯笼形象刻画入微,皆有赖于吴公多多。
每天伏几,作画不辍。邻室有名作家严文井先生亦因病住院,十分喜与我聊天儿。然他每临窗,总见我潜意于画,心无旁骛,遂不忍心前来打扰。严文井先生感慨良深地赞道:“平生所见刻苦如此者,唯沈从文与君耳。”开刀之后有几天极痛苦,只有卧床不起。稍愈,又伏几作画。起先所见线条皆成双影,静心息念片刻,渐渐清晰。而大手术之后,腕力又有所不逮。越数日,一切归于正常,作画之气势亦如破竹矣。
住院日久,作画之余,每天总等待楠莉的看望,时有“美人犹未来”之叹。既来,则断肠人对断肠人,相顾亦不甚多言,唯浅颦淡笑而已。其时楠莉每日于家中深深祈祷,希望苍天怜此奇才。名医吴蔚然、周光裕给了我再生的机会,而楠莉则给了我再生后的幸福。我相信心灵对健康的裨益,在那些难煎难熬而又以生命作殊死搏击的日子里,楠莉真诚的心灵、美奂的仪容,永远使我难忘。两心相许,未吐真言,正此时也。
生命的奇迹终于出现,我的身体康复很快。拆线之后便出院休养,血色素恢复到常人的十二克。当挚友米景扬先生将荣宝斋出版的《鲁迅小说插图集》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语哽而泣。本来以为用此书留于人间,以报上苍生我之大德、父母育我之深恩、祖国期我之厚爱,然而今天却成为我新生命的开端。此后二十余年,我的艺术终于遍列全球,为天下人瞩目。回首于生死界徘徊之日,不能不视为奇迹。
我从少儿时代起,每闻古老的爱情故事,便轰然耳鸣,赧然面赤,那是情窦蒙目龙时的童真。偶尔翻阅父亲在上海美专就学时所购西洋名画集中的裸女,自觉世上有美轮美奂如此的人物,真是非仙即怪。及至年事稍长,再也不敢翻阅,知道其间必有些神秘的因素。而长兄虽革命,但艺术思想则颇开放,跟着邻居的名画家施春瘦先生画人体素描和油画,听他们如此认真地研讨,又想裸露的胴体一定是十分神圣的对象。及至发现自己被情欲所左右的年龄来临时,已是进大学,十七岁以后的事了。大学中很有些校花、系花之类的美人,然而年龄都长于我,其中竟有一位问我:“你们十八岁以下的小孩儿都去种牛痘,你去了没有?”真使我大失所望,对她们爱慕之心或有之,而自视体小年轻,勇气是没有的。
在廿三岁之前,我不曾和任何一位女性幽会,当然更无论其他。堤坝看似坚固,然而凶险的波涛会一下子冲决而出。遇到第一个对象,绝对会爱得死去活来,因为这种情态包含了虚幻的理想、夸张的热情和第一次试用爱情老调的新鲜感(我不知道有哪一位革新家不在此重蹈前人)。
我为第一次爱情耗时五年之久,一无所获,最可贵的燃料烧尽之后,剩下了痛苦的灰烬。爱情带给我苦多乐少的回忆,而且创伤一而再之、再而三之,宛如雪上加霜。在1970年我爱上另一位少女,照样如痴如狂,海誓山盟,前后一年之久;待到我下放湖北咸宁干校,这烟云过眼般的爱情也随风而逝。
这一次是真正使自己心灰意冷,在荒湖开垦,泥腿汗颜,无复诗意,对男女之情抱悲观怀疑态度。偶尔军宣队训话,云某男与某女吃酸黄瓜,于荒外野合、道德败坏之类,除感荒诞可笑而外,不觉有趣。而有趣的是军代表结怨过多,不久被“五七”战士们从温柔乡赤条条揪出,一时蔚为干校奇闻。这是我爱情灰烬冷却期,为时一年零三个月。
1971年夏,干校假期半月,我回北京。当时我住在垂杨柳的一间小屋,家中炊具只有一个洋铁的水壶,有一次水开之后忘记关火,继续加温,最后将壶烧得七扭八歪,幸不漏水,一直使用下去,彼时之困窘可知。虽如此,然而在同代人中却颇具才名——“君乃妙笔丹青手,正名传海内齐争说,诗书画,真三绝”,“画笔一支常在手,泼尽平生粉墨,细看是,斑斑泪血”(诗人宋词先生赠余句)。
我当时身五分文而晏然自足,无家室之累,似闲云野鹤,而狂言惊座、纵横恣肆的状貌,为艺坛某些大佬所不容,可谓其来有自。直到与楠莉相识很久,熟稔之后,她才告诉我,谁不知道你是“江东狂生”啊。这是后话,那时我还不知道天下有楠莉在。
这一次的干校休假,改变了我的生命。有一位朋友邀集了一些同样落拓江湖的人,做一次穷愁中的小宴,谈不上琼宴坐花、羽觞醉月,只要薄酒一杯,以消烦闷而已。酒过三巡,我正即席吟诗,击节为乐,这时迟到的一位佳人,却使满座悄然。她身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其素洁用得上“春梅绽雪,秋蕙披霜”八个字,而神态清逸、寂然凝虑。她入座之后,男土们都有些拘谨,这时一位朋友打开僵局,讲这是楠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
刚才还风华婉转的我,一下腼腆起来。我相信那时正是觉得后天的“才子”比起先天的“美人”完全是混浊的俗物,有些像《镜花缘》中的唐敖,前者是修炼而成,有诸多斧凿痕迹,后者则是造物的恩赐,天然去雕饰。
那还是“四人帮”时代,她的打扮其实很朴素,根本不会施朱搽粉,而且衣料是平常的白色的确良,并由她自己剪裁缝纫,任何化妆首饰都没有;倘若那时真的美艳动人,那才配称天生丽质。楠莉注意我的眼光,使我一生难忘:好奇、探询、欣赏都有。
整个宴会上我讲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心动口不动,口动心不动,牛头不对马嘴,看不出宋玉对“东家之子”的傲气。谁能讲清楚一个动了真情的男子内心涌动的一切?我相信,从看到楠莉的第一分钟起,我便深深地爱上了她,而且我自以为心有所托,一塘春水泛起涟漪,结束了枯索无味的人生。
然而爱上楠莉到向她倾吐,又隔了六年。那时我得了结肠息肉的沉疴,恶性贫血到血色素只剩五点六克,不到常人的一半。苍白、消瘦、终日蜷曲,不欲一动,生命在躯体里一天天消失。在垂危之中,有名医妙手回春,开刀为我切除了病根,我成了“断肠人”。
我躺在医院里,渐渐有了生意。那时楠莉每次来医院,我真的会康复不少。生命和爱情是奇妙的孪生姐妹,春天到来使人年轻,而楠莉却在呼唤我内心的春天。我对楠莉说,你坐在床边,不是“断肠人对断肠人”吗?她的确为我断肠,因为她听到已得肠癌、预后不佳时,在家中黯然泣下。当她知道那是误传,见到我时,才又高兴得流下了泪。
此后楠莉成了我生命的第一要素,我们聚少离多,多年来留下了二百多封信,甚至我写的每一张字条、每一份电报,我归家看她的火车票她都记上某年、月、日,留作永远的宝藏。她告诉我,深居简出的她,最大的兴趣是翻阅这些信札和字条,那里埋藏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这些信中飘洒着南开园的冬日初雪,浮动着黄山巅的云丝雾影,澎湃着大西洋的碧波皓浪,当然也有着普天下情人用而不厌的陈言。
“我爱你”这万古犹新的词句,有些人廉价使用,有些人却付出了生命、历史,付出了自己所曾拥有的一切。啊,我为了楠莉失去了什么?所有的盛名、地位、金钱——可怜而惨淡,敝屣而已!我得到了什么?——楠莉。鹈夬鸟已鸣,美人迟暮,我曾见过你如朝暾初上时的彩霞。为了你,我已从黑发变到白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东坡句)我欲问异代知己苏轼,您与朝云是否无恙?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我会和楠莉在巴黎结婚,然后做伴还乡。
我和楠莉的爱情太平常、太凡俗,没有任何传奇色彩,我只想大声地讲一句真话:“我愿与相爱廿年的楠莉同赴天涯。”其后便掀起了轰动天下的轩然大波。我想,我们的爱只能用一个字来评价它:真。
(本文摘自《范曾自述》,范曾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7月第一版,定价: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