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世界形象

    以前我在读柏杨、李敖著作的时候，总认为他们批评传统文化过于激烈了，与我读过的经典、与历史教科书上所讲的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和中国人的优良品质等内容太不相符。有时，我甚至觉得鲁迅对中国文化的批评也是过于苛刻了。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他们的观点有深刻的道理，不仅能帮助我们认识自己，而且能帮助我们认识自己的传统文化。也就是说，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都应该用辩证的观点去分析和理解。

    最近读《傅满洲与陈查理——美国大众文化中的中国形象》一书后，心灵还是受到了震撼。尽管傅满洲和陈查理是欧美文学和电影中塑造的华人形象，肯定有演义和夸大的成分，也有很多的附会、不实甚至有种族歧视的内容，但其中所蕴含的真实性以及对中国人性格特点、文化习性入木三分的揭示，还是让我陷入沉思。而在傅满洲和陈查理这两个华人形象中，傅满洲的形象似乎更加让人难忘。

    傅满洲这一华人形象最早是由英国（后定居美国）作家萨克斯·罗默创造的，其第一部作品是1913年出版的《神秘的傅满洲博士》，此后几十年他写出了十三部关于傅满洲形象的长篇小说，好莱坞据此拍出了十几部系列电影，因此傅满洲在美国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傅满洲被塑造成“黄祸”的化身，他是一个混血儿，一个集东方民族所有残忍、狡诈、邪恶于一身的恶魔形象，他足智多谋、赌博、吸食鸦片、崇尚暴力、诡计多端、组织黑社会、强暴白人女性，令西方人憎恨不已又防不胜防；他又聪明能干，拥有西方大学的四种学位，是哲学和医学博士，但他却用高科技手段危及人类和西方文明。罗默对傅满洲长相的描述更是充满“智慧”和创造性：他长着“莎士比亚的额头”——象征着智慧，“撒旦的脸”——象征着邪恶而又法力无边，“猫一样的绿眼睛、细长眼”——这是西方人对东方人外貌的典型想象。在西方人的文化意念中，傅满洲是对西方霸权地位的威胁，是令西方人恐怖的梦魇。当然，物极必反，在傅满洲被极度丑化的同时，另一个比较正面的华人形象陈查理出现了，这个由美国作家于20世纪20年代创造的华人新形象，在西方世界也是无人不知。陈查理被描绘成“模范少数族裔”，代表正义和善良，是对西方没有任何威胁的华人典型。但我们要注意，尽管后者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但是这两个人物都经过了西方文化尤其是美国文化的过滤处理，都被塑造成缺乏男性魅力的华裔男人，带有对东方文化尤其对中国文化的根深蒂固的偏见。

    西方人眼中中国形象的形成有一个复杂的过程，这同中国近两三百年以来在国际地位上的变化以及西方对中国的了解程度有密切关系。马戛尔尼使华之前，欧洲的中国热就已经烟消云散了，而此时的中国人却认为这些白皮肤、大鼻子、“腿部不能弯曲”的“夷人”，离开了中国的茶叶、大黄之类，就根本无法生存。直到鸦片战争前后，中国还在以天朝自居，把西方国家视为与朝鲜缅甸类似的朝贡国，根本不清楚英国美国的方位，甚至把英国、荷兰与葡萄牙相混淆。直至人家的轮船大炮把大清帝国打得鼻青脸肿稀里哗啦，仍不肯承认自己的落后和无知。西方人跟此等知识水准的中国官员打交道，自然就很鄙夷。回顾历史我们发现，从林则徐魏源开始开眼看世界却始终没有看懂，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理解清政府怎么会鼓励义和团进攻外国使馆，怎么会利用义和团去对付八国联军，怎么被打了半个多世纪后仍然相信刀枪不入的鬼话。而这样的政府和人民，在西方所谓的文明人看来，的确让他们费解，于是可能就有了对于中国人各种各样的演义和描写。

    无论对于世界还是对于中国，19世纪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英国完成了工业革命，欧美许多国家从传统社会步入了近代社会；中国则在这个世纪遇到了空前的危机，“鸦片”、“条约”、“赔款”、“战乱”等等词汇，至今仍在刺激中国人的神经。恰恰在这个世纪，中国人给全世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像，也就是说，中国人的世界形象基本上都是在19世纪形成的。傅满州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一个妖魔化中国的典型，它有意抹去了中国人的优秀品质和中国人的屈辱，而有意放大了中国人、中国文化阴暗的一面，为所谓的“黄祸论”制造舆论。到20世纪冷战时期，傅满州的形象又恰恰正好适应了意识形态斗争的需要，从而在西方被广为宣传，因而中国人的形象继续被丑化。实际上，直到今天好莱坞电影中对华人形象的塑造仍然受到“傅满州”形象的影响：瓜皮小帽、拖地的长辫子、藏污纳垢的长指甲、贼溜溜的小眼睛，极具漫画性、讽刺性和猎奇性；与此相关的是，唐人街则被描写成黑帮猖獗、妓女遍地、吸食毒品、走私赌博、杀人越货等滋生犯罪的场所，甚至比黑人居住区还要糟糕。

    而今，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加，中国人开始真正走向世界，不仅 MADE IN CHINA的商品充斥世界各个角落，而且中国人开始在商界、知识界甚至政界逐渐崭露头角。中国人民开始被世界人民重新认识了。可因为我们对世界的缺乏了解，对自己形象在异邦世界的缺乏了解，还由于我们把自己在家里各种各样活学活用的习惯或恶习也带了去，于是问题也随之而来。中国人应该在世界各地争得自己的权利，并受到尊重，这是无可置疑的。此前别人给中国人歪曲的描述应该修正，污蔑的言辞应该去掉。可我们也应该检讨我们的历史，检讨我们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首先应该正视自己，应该反省自己。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只有那些做到深刻认识和解剖自己的民族才能永远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这一点上鲁迅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鲁迅的作品不应该从教科书中删除。

    （《傅满洲与陈查理——美国大众文化中的中国形象》，姜智芹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