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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0年09月29日 星期三

    小波:晚上能来喝酒吗?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09月29日   16 版)

        记得那是1996年初秋,我懒懒地散步于安定门外蒋宅口一带,发现街边一一家私营小书店,有一搭没一搭地迈进去,店面很窄,陈列的书不多,瞥来瞥去,净是些纯粹消遣消闲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不过终于发现有一格塞着些文学书,其中有一本是《黄金时代》,“又是教人如何‘日进斗金’的‘发财经’吧?怎么搁在了这里?”顺手抽出,随便一翻,才知确是小说,作者署名王小波。书里是几个中篇小说,头一篇即《黄金时代》。我试着读了一页,呀,竟欲罢不能,就那么着,站在书架前,一口气把它读完。我要买下那书,却懊丧地发现自己出来时并未揣上钱包。从书店往家走,还回味着读过的文字。多年来没有这样的阅读快感了。我无法评论。只觉得心灵受到冲击。那文字的语感,或者说叙述方式,真太好了。似乎漫不经心,其实深具功力。人性,人性,人性,这是我一直寄望于文学,也是自己写作中一再注意要去探究、揭橥的,没想到这位王小波在似乎并未刻意用力的情况下,“毫无心肝”给书写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故事之外,似乎什么也没说,又似乎说了太多太多。

        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王小波。我从那以前的好几年起,就基本上再不参加文学界的种种活动,但也还经常联系着几位年轻的作家、评论家,他们有时会跟我说起他们参加种种活动的见闻,其中就提到过“还有王小波,他总是闷坐一边,很少发言”。因此,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王小波是一个“写小说的业余作者”。

        真没想到这位“业余作者”的小说《黄金时代》如此“专业”,震了!盖了帽了!必须刮目相看。

        那天晚饭后,忽来兴致,打了一圈电话,接电话的人都很惊讶,因为我的主题是:“你能告诉我联系王小波的电话号码吗?”广种薄收的结果是,其中一位告诉了我一个号码:“不过我从没打过,你试试吧。”

        那时候还没有“粉丝”的称谓,现在想起来,我的作为,实在堪称“王小波的超级粉丝”。

        我迫不及待地拨了那个得来不易的电话号码。那边是一个懒懒的声音:“谁啊?”

        我报上姓名。那边依然懒懒的:“唔。”

        我应该怎么介绍自己?《班主任》的作者?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钟鼓楼》的作者?《人民文学》杂志前主编?他难道会没听说过我这么个人吗?我想他不至于清高到那般程度。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看了《黄金时代》,想认识你,跟你聊聊。”

        他居然还是懒洋洋的:“好吧。”语气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传递过来的信息却令我欣慰。

        我就问他第二天下午有没有时间,他说有,我就告诉他我住在哪里,下午三点半希望他来。

        第二天下午他基本准时,到了我家。坦白地说,乍见到他,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那么高,都站着,我得仰头跟他说话。请他坐到沙发上后,面对着他,不客气地说,觉得丑,而且丑相中还带有些凶样。

        可是一开始对话,我就越来越感受到他的丰富多彩。开头,觉得他憨厚,再一会儿,感受到他的睿智,两杯茶过后,竟觉得他越看越顺眼,那也许是因为,他逐步展示出了其优美的灵魂。

        我把在小书店立读《黄金时代》的情形讲给他听,提及因为没带钱所以没买下那本书,书里其他几篇都还没来得及读哩。说着我注意到他手里一直拎着一个最简陋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正是一本《黄金时代》。我问:“是带给我的吗?”他就掏出来递给我,我一翻:“怎么,都不给我签上名?”我找来笔递过去,他也就在扉页上给我签了名。我拍着那书告诉他:“你写得实在好。不可以这样好!你让我嫉妒!”

        从表情上看,他很重视我的嫉妒。

        我已经不记得随后又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渐渐地,从我说得多,到他说得多。确实投机。我真地有个新“谈伴”了。他也会把我当作一个“谈伴”吗?

        眼见天色转暗,到吃饭的时候了,我邀他到楼下附近一家小餐馆吃饭,他允诺,于是我们一起下楼。

        楼下不远那个三星餐厅,我现在写下它的字号,绝无代为广告之嫌,因为它早已关张,但是这家小小的餐厅,却会永远嵌在我的人生记忆之中,也不光是因为和王小波在那里喝过酒畅谈过,还有其他一些朋友,包括来自海外的,我都曾邀他们在那里小酌。

        记得我和王小波头一次到三星餐厅喝酒吃餐,选了里头一张靠犄角的餐桌,我们面对面坐下,要了一瓶北京最大众化的牛栏山二锅头,还有若干凉菜和热菜,其中自然少不了厨师最拿手的干烧鱼,一边乱侃一边对酌起来。我不知道王小波为什么能跟我聊得那么欢。我们之间的差异实在太大。那一年我54岁,他比我小10岁。我自己也很惊异,我跟他哪来那么多的“共同语言”?“共同语言”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就交谈的实质而言,我们双方多半是在陈述并不共同的想法。但我们双方偏都听得进对方的“不和谐音”,甚至还越听越感觉兴趣盎然。我们并没有多少争论。他的语速,近乎慢条斯理,但语言链却非常坚韧。他的幽默全是软的冷的,我忍不住笑,他不笑,但面容会变得格外温和,我心中暗想,乍见他时所感到的那分凶猛,怎么竟被交谈化解为蔼然可亲了呢?

        那一晚我们喝得吃得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地点。每人都喝了半斤高度白酒。微醺中,我忽然发现熟悉的厨师站到我身边,弯下腰望我。我才惊醒过来——原来是在饭馆里呀!我问:“几点了?”厨师指指墙上的挂钟,呀,过十一点了!再环顾周围,其他顾客早无踪影,厅堂里一些桌椅已然拼成临时床铺,有的上面已经搬来了被褥——人家早该打烊,困倦的小伙子们正耐住性子等待我们结束神侃离去好睡个痛快觉呢!我酒醒了一半,立刻道歉、付账,王小波也就站起来。

        出了餐厅,夜风吹到身上,凉意沁人。我望望王小波,问他:“你穿得够吗?你还赶得上末班车吗?”他淡淡地说:“太不是问题。我流浪惯了。”我又问:“我们还能一起喝酒吗?如果我再给你打电话?”他点头:“那当然。”我们也没有握手,他就转身离去了,步伐很慢,像是在享受秋凉。我望着他背影有半分钟,他没有回头张望。回到家里,我沏一杯乌龙茶,坐在灯下慢慢呷着,感到十分满足。这一天我没有白过,我多了一个“谈伴”,无所谓受益不受益,甚至可以说并无特别收获,但一个生命在与另一个生命的随意的、绝无功利的交谈中,觉得舒畅,感到愉快,这命运的赐予,不就应该合掌感激吗?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不但把《黄金时代》整本书细读了,也自己到书店买了能买到的王小波其他著作,那时候他陆续在某些报纸副刊上发表随笔,我遇上必读。坦白地说,以后的阅读,再没有产生出头次立读《黄金时代》时那样的惊诧与钦佩。但我没有资格说“他最好的作品到头来还是《黄金时代》”,而且,我更没有什么资格要求他“越写越好”,他随便去写,我随便地读,各随其便,这是人与人之间能以成为“谈伴”即朋友的最关键的条件。

        我又打电话约王小波来喝酒,他又来了。我们仍旧有聊不尽的话题。

        王小波喜欢有深度的交谈。所谓深度,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坦率地把长时间思考而始终不能释然的心结,陈述出来,听取谈伴那往往是“牛蹄子,两瓣子”的歧见怪论,纵使到头来未必得到启发,也还是会因为心灵的良性碰撞而欣喜。记得我们两个对酌时,谈到宗教信仰的问题。我说到那时为止,我对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都很尊重,但无论哪一种,也都还没有皈依的冲动。不过,相对而言,《圣经》是吸引人的,也许,基督教的感召力毕竟要大些?他就问我:“既然读过《圣经》,那么,你对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以后,又分明复活的记载,能从心底里相信吗?”我说:“愿意相信,但到目前为止,还是不怎么相信。”他就说:“这是许多中国人不能真正皈依基督教的关键。一般中国人更相信轮回,就是人死了,他会托生为别的,也许是某种动物,也许还是人,但即使托生为人,也还需要从婴儿重新发育一遍——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嘛!”我说:“基督是主的儿子,是主的使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但他具有人的形态。他死而复活,不需要把那以前的生命重来一遍。这样的记载确实与中国传统文化里所记载的生命现象差别很大。”我们就这样饶有兴味地聊了好久。

        王小波留学美国时,在匹兹堡大学从学于许倬云教授攻硕士学位,他说他对许导师十分佩服,许教授有残疾,双手畸形,王小波比划给我看,说许导师精神上的健美给予了他宝贵的滋养。王小波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任教,但是到头来他毅然辞去教职,选择了自由写作。想起有的人把他称为“业余作者”,不禁哑然失笑。难道所有不在作家协会编制里的写作者就都该称为“业余作者”吗?其实我见到王小波时,他是一个真正的专业作家。他别的事基本上全不干,就是热衷于写作。他跟我说起正想进行跟《黄金时代》迥异的文本实验,讲了关于《红拂夜奔》和《万寿寺》的写作心得,听来似乎十分的“脱离现实”,但我理解,那其实是他心灵对现实的特殊解读。他强调文学应该是有趣的,理性应该寓于漫不经心的“童言”里。

        那时候王小波发表作品已经不甚困难,但靠写作生存,显然仍会拮据。我说反正你有李银河为后盾,他说他也还有别的谋生手段,他有开载重车的驾照,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上路挣钱。

        1997年初春,大约下午两点,我照例打电话约王小波:“晚上能来喝酒吗?”他回答说:“不行了,中午老同学聚会,喝高了,现在头还在疼,晚上没法跟你喝了。”我没大在意,嘱咐了一句:“你还是注意别喝高了好。”也就算了。

        大约一周以后,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很生,称是“王小波的哥儿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王小波去世了。”我本能地反应是:“玩笑可不能这样开呀!”但那竟是事实。李银河去英国后,王小波一个人独居。他去世那夜,有邻居听见他在屋里大喊了一声。总之,当人们打开他的房门以后,发现他已经僵硬。医学鉴定他是猝死于心肌梗塞。王小波也是“大院里的孩子”,他是在教育部的宿舍大院里长大的,大院里的同龄人即使后来各奔西东,也始终保持着联系。为他操办后事的大院“哥儿们”发现,在王小波电话机旁遗留下的号码本里,记录着我的名字和号码,所以他们打来电话:“没想到小波跟您走得这么近。”

        骤然失去王小波这样一个“谈伴”,我的悲痛难以用语言表达。

        以我和王小波的接触,我的印象是,他一点也不卑微,他不谦卑,也不谦虚,当然,他也不狂傲,他是一个内向的,平和的,对自己平等,对他人也平等的,灵魂丰富多彩的,特立独行的写作者。他之所以应邀参加一些文学杂志编辑部召集的讨论会,微笑着默默地坐在一隅,并不是谦卑地期待着官方评论家或学院专家的“首肯”,那只不过是他参与社会、体味人生百态的方式之一。他对商业社会的看法从不用愤激、反讽的声调表述,在我们交谈中涉及到这个话题时,他以幽默的角度表达出对历史进程的“看穿”,常令我有醍醐灌顶的快感。

        面对着我在五塔寺的水彩写生,那银杏树里仿佛浮现出王小波的面容,我忍不住轻轻召唤:王小波,晚上能来喝酒吗?

        (本文摘自《命中相遇:刘心武话里有画》,刘心武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7月第一版,定价:27.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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