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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郁达夫研究中,关于郁氏“自我暴露”的文学,一直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
一种是表现在以早期小说集《沉沦》为代表的作品评价上,公认郁达夫开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自我暴露”的先河,“自我暴露”标志着郁达夫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异的存在。郭沫若六十年前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封建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论郁达夫》)此语一针见血,影响甚大。最近读了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大陆译本,那样苛刻的眼光,也依然给郁氏“自我暴露”以很高的评价:“郁达夫在初期,是特别重要的作家,因为惟有他敢用笔把自己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这种写法扩大了现代中国小说心理和道德的范围。可惜后来学他的人……却谁也没有他那样老实和认真的态度。”夏公此论深刻而公允,别有见地。试观郁氏之后直到当下,世事迭变,花样翻新,一些男女写手的“自我暴露”较郁氏更为大胆者多有,但谁个可与郁氏文学上的成就比肩?所缺者关键是夏公所指那种人格心灵的境界:一曰“老实和认真”;二曰“扩大了心理和道德描写的范围”。
另一种看法,最具代表性的事例,就是在评述“郁王之恋”和郁氏晚期重要作品《毁家诗纪》问题上,对郁达夫“自我暴露”的贬损。此种倾向为时已久,至今不衰。较早提出这样的批评观点且影响较大的,竟也是郭沫若先生,他说:“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成为一种病态了。别人是家丑不可外扬,而他却偏偏要外扬。”(《论郁达夫》)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天,谈到“郁王之恋”,有些研究者也还在指责郁达夫,说“他却改不了‘自我暴露’的习惯”,是“男子中心主义的污秽气”云云。
看来,在堂而皇之的文学史上,郁氏早期的“自我暴露”,已经有了应得的评价了。但一涉及婚变问题,却多有啧啧之言。那么,“郁王婚变”和《毁家诗纪》中的郁达夫,“自我暴露”变成一种“病态”了吗?那仅仅是一种“习惯”,而且是应当“改掉”的“习惯”吗?是不是同样的“自我暴露”在郁氏身上,后来变了味呢?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从郁达夫早期小说到他后期婚变的“自我暴露”,就其为人为文的大端着眼,那都是一脉相承的——通过自叙传式的浪漫主义抒情独白,在暴露了自己人性中一切善与恶的同时,也表明了郁达夫这个人从里到外,“正是一个独立性格、自主意识和坚持自身人的价值的人”。(贾植芳语)这是法国启蒙主义者卢梭的信条,也正是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提倡的一种很难得的精神品格。这些,通过郁氏的“自我暴露”,不仅在前期的小说中,也在后期“郁王婚变”和《毁家诗纪》中,不同程度地或者曲折地表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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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样说呢?
首先,我们要回到“郁王婚变”上来。在郁达夫和王映霞婚恋中,有一个第三者许绍棣插足其间,沸沸扬扬,谁人不晓?正是许某的插足,导致了郁王的毁家。前者是因,后者是果。避而不谈入室作恶的强盗,却揪住被害者反抗的“举动”不放,说那是“成了病态”,是“习惯不改”,是“男子中心主义”,这算哪一家的逻辑?那个厅长许君绍棣,先之以与他人联名致电国民党中央,要求“通缉堕落文人”鲁迅、郁达夫等人;继之以偷得郁氏之妻,而且又是在郁氏老母被日机轰炸而死的时候,又是在抗战初起、国土大片沦丧的时候。国破家欲亡之际,面对一个党国的党棍如此行恶,一个人怎能咽下这口气?没有那几封撕碎了的许某给王氏的情书,何来郁氏批量影印“分发证据”?没有“碧湖之夜”一类事,王氏又扔下老小不辞而别,哪来郁氏“寻人启事”?没有郁氏好端端家庭被毁的悲剧,何来《毁家诗纪》?如果说六十年前,郁王婚恋内幕若明若暗之时,郭氏说了那样的话,尚有历史局限性原因;在“郁王婚变”已大白于天下的今日,仍重复郭氏之论,把罪责加在郁氏“自我暴露”身上,则很不应该。
有人说:能过则过,过不了就散,你郁氏又何必这样“自我暴露”,“家丑偏偏要外扬”,弄出这么大响动呢?这是人们批评郁氏的又一个说辞。这话貌似有理,也合乎“人之常情”,更投合国人“爱面子”、“和为贵”的普遍心理。大多数人也是会这样去处理问题的,比如徐志摩之于陆小曼,甚至有人会就此对比,赞扬徐的宽容,批评郁之狭窄。其实,深入分析,却也并不尽然。郁风在谈《毁家诗纪》时曾说到郁氏一个重要特点:“每当一种强烈的爱或恨在他心中燃烧,他所认定的正义的火焰便掩盖一切,什么现实的利害,世俗的议论,自己的生活,全都不在话下了。”(见《盖棺论定的晚期》)特立独行之人,必做特立独行之事,郁就是这样一个旷世的特立独行之人。不然,他怎会那般轰轰烈烈去追求王映霞?现在,和王氏就这么分手吗?他太爱她了,太在乎她了,办不到。就这么忍受着,睁一眼闭一眼过下去吗?他的性格气质更办不到。于是,郁达夫在又爱又恨又想离又不忍的火焰中,撑持着痛苦着煎熬着呼叫着发泄着过了三四年。只有发泄,他心里才能取得一时的平静。此时,他始终的浓爱包裹着他的映霞;他恨的毒雾又折磨着他的映霞,那真就是一把双刃剑了。于是就有了那些“自我暴露”的“举动”,有了震惊世人的《毁家诗纪》。也因此,我们后人才会透过郁氏“自我暴露”,在近乎违背常情的纷乱现象和乖张文字中,看见真与假、爱与恨、善与恶、痛怆与无奈、人性的变异和扭曲……看见一颗鲜活透明的心!我想,这可能也是一代代读者喜欢郁达夫的重要原因吧?所以,惊异也罢,怪责也罢,归根结底,郁达夫在与王映霞婚恋中的“自我暴露”,又何错之有?这与宽容、狭窄无关,更与“大男子主义”和“习惯”无涉。性也,情也,势也,人格也。
还有,“自我暴露”,似可分为文学作品中的与平时为人为事个人话语行动中的两种吧?果如是,对郁氏重要文学作品中的多有肯定,而对其生活中的或有批评,这也是正常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还是到处暴露自己的郁达夫?例如,郁氏流亡到苏门答腊,一个偶然机会暴露了自己的日语特长,给自己引来了许多后患。还有一次,郁碰上了那个向日本人揭发自己身份的小走狗洪某人,上去就把他从车上拽下,扇了他几个耳光斥曰:“让你再去告我的密!”这样的“自我暴露”,也只能是郁达夫才会有的作为,天真、冲动得让人担心。同样,郁的“自我暴露”又必然会加剧郁王感情的分离,这也是不言而喻却又没办法的事情。
应当特别强调的是:生活中与文学作品中的郁达夫是高度统一的。都说“文如其人”,实际上,几多作家能真正“文如其人”?郁达夫还真就是这样一个作家。自己掘地三尺,把自己弱点完全展示给人看的,郁达夫正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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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民族历史文化中一个特殊的“国情”,就是在教化上推崇儒家“内敛型人格”的价值取向,所以,“自我压缩”也就成为绝大多数中国人日常生活中循循相因的常态,甚至成为一种心理定势。“自我压缩”的人格是与张扬个性、尊重个体的“自我暴露”型人格针锋相对的,而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暴露”又是鲜见的。它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手法、表达方式和作家风格,那更是作家主体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体现。很可惜,研究家们或许很少注意到这一点。如果我们以此考量,中国当代文学六十年,最缺失的不就是这种作家的主体意识吗?即在现代文学史上,五四那些大作家身上,从人与文全面评估,大概也只有鲁迅及郁达夫等几人,当得起吧?所以,愚以为,直到现今,我们的文学史对郁达夫“自我暴露”的实质性评价,也还没有达到一个应有的高度,就更不用说对其“自我暴露”的种种误解了。
这也就难怪,九十年前青年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出版石破天惊;同样,也难怪,七十年前“郁王婚变”和《毁家诗纪》的发表,又一个石破天惊。当然,我们更不会忘记,抗日圣战中,郁达夫流亡苏门答腊,在只能听命于自己心灵指令的时刻,他以打着鲜明个性印记的独特方式,进行了一场一个人的抗战,终于在65年前,惨死天涯孤岛,留下了国人半个多世纪的悬念。那是他“自我暴露”的最后一次闪光,是他道德人格的最后自我完成,也是他最后一次石破天惊。是的,他曾经醇酒妇人,他曾经低回沉迷,但终其一生,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其重大关节处(包括声明退出“左联”),哪一次“自我暴露”不可圈可点,甚至可歌可泣?即如那部毁誉交加的《毁家诗纪》,认真剖露遭遇第三者迫害,感情流变到了至深之处,国破之恨、毁家之痛凝注于笔端,文笔情思又那般卓然不群者,实不多见。如果对之进行认真分析鉴赏,不能不承认那是郁达夫留给我们的至今无可替代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