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作家协会的十楼会议室,雷达有一个几乎固定的位置,即主席台右手的头个座位。多数研讨会步入专家讨论的正题时,雷达总是第一个发言。真诚坦率,又视野开阔,雷达的评论实实在在,不掺一点儿水分。而这不动声色背后,却是他几十年阅读与写作的积累。
近年来,雷达的大部头作品一部接一部:他参与撰写并主编的《近三十年中国文学思潮》(兰州大学出版社)以最能体现近30年文学的思想灵魂和精神本质的若干问题作为论述焦点,把复杂的现象和浩瀚的作品糅合到一系列问题的阐述中去,描绘出近三十年来波澜壮阔的中国文学的思潮起伏的画卷;《当前文学创作症候分析》(作家出版社)充分肯定了当前文艺创作的优秀成果,又尖锐地指出了当前文学创作存在的普遍性、倾向性问题,引起了文学界强烈的反响;《重建文学的审美精神》(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搜索当代文学关键词,聚焦茅盾文学奖,构建作家作品档案,并由此引发边缘思絮,是一部颇多创见的论著。
白烨在《批评的风采》(1994年安徽文艺出版社)中专门有一章写到雷达的小说评论,评价“雷达是名符其实的‘雷达’”。这确实是一个准确生动的说法,数十年来,雷达扫描纷至沓来的新人新作及时而细密,探测此起彼伏的文学潮汐敏锐而快捷。“可以说,仅此两点,雷达在评坛乃至文坛上就有了别人无以替代的一席地位。”
退休后的雷达,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工作干劲,甚至比以前更忙了。同时,他也坦承在读书生活中存在不能驾驭的危机,并深深为之苦恼。“我读得专注,读得累,可就是没有发自深心的感动。这不能不说是读书的异化。”但是,他仍然怀有坚定的信念:“总得给心灵的阅读留出空间,让读书回到读书的本意上去:不再是精神的桎梏,而在精神原野上的自由驰骋。”不管怎样,他个人的文学批评实践史,又何尝不是中国文学思潮的见证史?他的困惑,又何尝不是时下书界、文坛诸多问题的反映呢?
读书报:作为一个当代文学领域的重量级评论家,人们对您的思想的来源、风格的形成很感兴趣。你可否谈一下,在你成长的过程中,谁对您的影响比较大?
雷达:我还是想从身边的人说起。我的母亲对我影响最大。我三岁父亲去世,母亲守寡一生把我抚养成人。上小学前,她逼我每天认三个字,记不住不准吃饭。她是音乐教员,性格忧郁敏感甚至暴躁,但她对古典文学和书法都有很好的感悟力。她对我的影响主要是性格、气质、爱好上的。
我上高中时,来了个青年语文老师,西北师大毕业生,瘦高个,脸色苍白,名字与大翻译家朱生豪只差一字,叫朱世豪,他不断表扬我的作文,贴到后墙上,还借给我鲁迅选集看。我原先数理化好,结果竟转而报考了文史类。这一改变是决定终生去向的。我毕业那年他不幸在回乡的火车上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我上大学时,一些老师,由北京上海来到甘肃的青年学者对我影响较大,比如胡复旦、徐清辉这样博学的老师。我没有遇上什么“贵人”相助,其实最大的“贵人”就是书本了。
读书报:你的第一篇评论是关于哪部作品的?你真正确定走评论的路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还是不自觉地形成的?
雷达:如果单说评论的话,最早是读大学时写过一组杜甫诗歌的阅读札记,投到甘肃广播电台连续播出了,电台编辑以为我是老师。如果要说当代文学评论,应该是1978年初发表在文艺报的关于王蒙的访谈和评述,叫《春光唱彻方无憾——访王蒙》,那时王蒙还在新疆,没有完全平反。另一篇是重评《在桥梁工地上》,题目忘了。这也是新时期有关他们的最早的评论,也是我个人最早的有关当代文学的评论。
读书报:迄今为止您发表了多少万字的评论文章?评过多少作家,大约有统计吗?
雷达:关于我的评论数量,我没有做过详细统计,至今出过九部评论集,发过大约三、四百万字文章吧,有的研究我的文章说,有相当一批活跃在文坛的作家的第一篇评论或最早的评论是我写的。
读书报:你对于自己的评论,愿意做怎样的总结?
雷达:有人认为我属于“美学的历史的批评”一脉,我觉得有一定道理。我经常自问我的批评的思想资源倒底是些什么?我不否认马列文论对我的影响很深,同时,19世纪的别、车、杜以及后来的泰纳对我影响也很大。新时期以来我还是注意吸收国外社科的思想成果的,我既喜欢读斯宾诺莎、叔本华、尼采、萨特、加缪,也喜欢读本雅明、巴赫金、福柯、伊格尔顿、杰姆逊,但都不系统,随兴之所至。对我的评论,我比较认可“理性的激情”这一概括和评价。这是1980年代末,刘再复为我的一本书稿写的序言的题目,后来这书没出成。有人指出,我的评论里感性比较丰沛,非常注意捕捉典型形象;感性和直觉并不意味着没有深度,理性的洞察通过感性的方式也可以表述得比较深入。有人认为,我对作品的解读和定位比较准确,能抓住对方的灵魂和要害,从文本、话语出发,不是先验的,不是从概念出发。也有人认为,我对作家作品的阐释常有让作者意想不到的地方,实际上表达的是我自己的审美理想,并不是作品所本有的,很可疑。如此等等。
读书报:你是否也有拿不准、看不透的作品?
雷达:对我来说,确实有许多拿不准、看不透的作品。由于批评资源和知识结构的原因,我与某些新现象猝然遭遇时,甚至出现过失语。比如,面对1980年代中期的某些实验性作品,语言革命和叙事圈套,我的准备不是很足,虽然我也在努力学习,“恶补”。我认为,任何批评家都不是万能的,都有自己的审美个性和口味偏嗜,都有自己拿手的领域或隔膜的圈子,都有一个寻找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问题。当然,在面对批评对象时,要尽可能准备得充分,调动已有的批评经验,保持对新鲜事物的敏感性,保持批评的良知和公心。
读书报:如果让你评价和反思自己,你觉得自己提出过哪些重要观点,你的评论对于当代文学有何贡献?
雷达:对当代文学的研究和评论,学术界的认知度可能比较低;但对从事者本人来说,付出的劳动却往往是艰辛的,要求必须有大量的阅读、活跃的思维以及足够的信息来支撑。由于工作关系,我不得不站在当代文学的前沿,根据自己的阅读和理解,提出过一些看法,至于重要与否,就只能由别人去评说了。但客观的说,有些观点在不同时期发生过一点影响。比如,总结新时期文学的主潮,有人认为主潮是现实主义,或是人道主义,或是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有人则认为无主潮,而我提出了“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是主潮,以为这才是长远性的,不管文学现象多么纷纭庞杂,贯穿的灵魂是这个。再如,1988年3月,在《探究生存本相,展示原色魄力》中提出了“新写实”作为新的审美意识的崛起和它的几个主要特征,那时我管它叫“新现实主义”。又如,1996年最早提出“现实主义冲击波及其局限”。其它我印象较深的还有“主体意识的强化”,“新世纪文学的生成与内涵”,“当前文学症候分析”,“原创力的匮乏,焦虑与拯救”等等。在作品研究方面,我对《白鹿原》、《废都》、《古船》、《平凡的世界》、《活着》、《红高粱家族》、《厚土》、《少年天子》,以及浩然现象等等,自觉有一些独特的发现和心得。
读书报:您认为现在文学批评的态势怎样,如何评价,评论的氛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目前评论界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雷达:与过去相比,批评主体、批评资源、批评环境、批评话语、批评类型、批评方式,都发生了大幅度的变化,说起来话就多了。我认为,还是出现了一些优秀的研究成果,出现了一些优秀的青年批评家。但总的说来,文化批评取代或遮盖了文学批评,相当多的文学批评也是以文化研究为指归,比较纯粹的文学批评不断边缘化,空间在缩小,但仍有人在坚守。这与文学在整个文化艺术领域所占份额和影响力的减弱是不可分的。在平稳的发展中,作家与批评家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正常了,而突发式的文学事件比前几年也少了许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总体来看,文学批评在面对当今的时代思潮、历史语境、现实生活、创作实际时,表现得比较被动、窘迫、乏力,缺乏主体性强大的回应和建构性很强的创意。人是一种不但能感觉自身存在,还能够反思自身存在的存在,那就必须在物化世界之上,构建一个意义的世界,精神的世界。现在批评的问题是,很难构建起这个世界来,比较被动。现在的确还有一个重建批评的理想和公信力,强化批评的原则性和原创性,增强批评的批判精神,大力提升大众传媒时代文学批评的精神维度的问题。
读书报:您在不同场合不同文章中提到文学“缺钙”的问题。如何“补钙”,能提些建议吗?
雷达:我想,公认的大作品总是具有广阔的历史内涵,丰厚的人性深度,新异的文体创新意识的。现在大作品少,人们在呼唤经典,首先是在精神信仰的追求方面和人性的挖掘方面深度欠缺,许多作品不得不陷于生活素材的堆砌和复制,正面精神价值弘扬不力,提不出时代的重大精神课题,不能给读者以精神上的巨大滋润、启迪和救赎。看中外一些文学大师就会发现,他们的文化修养大都非常深厚,就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各位大家,一方面拥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另一方面又获得了广博的西方文化和世界文化素养,相互撞击,使得他们往往能够站在世界的和人类的、同时又是中国经验的高度来驾驭和创作;而当下我们的作家缺乏的正是这样广博的文化修养和眼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生活体验的积累,文学史上的一些大家为了创作一部作品,往往要体验、考察极长时间,把生命投进去,把灵魂摆进去,如司马迁、曹雪芹。过去强制性的所谓“深入生活”,只为印证政策当然不可取,但不能由此否认形象积累、情感积累的重要性。否则就很薄,连个饱满的细节都找不出。现在是一个缩略时代,文化多具快餐性质,人心浮躁,如何克服复制化和克隆化,大力提倡原创化,也是非常重要的。
读书报:在评论界您以自己独特的风格和有见地的评论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可是也有个别新潮批评家认为,您是“一个过时了的亚里士多德”。您怎么看?
雷达:我也看到这说法了,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过时不过时,主要看你对新的文学现象,新的作品和新的思潮,能不能作出比较敏锐的、有见地的分析判断,能不能提出新问题,你的表达包括你的语汇是不是新鲜的,为时代所需要,人家还愿不愿意看你写的,如果提供不出任何新的有意思的东西,观念又很陈旧,语言味同嚼蜡,那就真是过时了。读者的反馈是一种无情的真实,我们必须面对它。我也想努力不懒惰,保持思想的弹性,保持对新事物的兴趣,但这一切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尽力而为,是勉强不得的,何况我比较懒。一切随缘,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读书报:您也透露过自己的苦恼,说你每天被书所困。您最近在关注什么?近期还有什么计划?
雷达:搞当代文学的人这种困境格外突出,读作品是个基本功,硬道理,跨不过去的。我的确每天被书所困:要读的东西越来越多,总也读不完;想读的东西总是堆在那儿,总也读不了。好像是鲁迅先生说的,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总能挤出来的。我现在就想学学这种挤的精神。最近每天抽点时间,在重读朱光潜和李泽厚,黄仁宇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