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还是个少年,刚上小学四年级。那时候正是“国民经济困难时期”,乡间不但缺吃少穿,还没有烧的。一开春,父亲就被派到很远的地方去采购农用煤,到了深冬方从山西大同赶回来。回来时他带了一本书,砖头似的,一看书名,叫《烈火金刚》。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篇小说。我家人老几辈不识字,家中除去皇历之外从没有过一本书,眼下这种大部头能“光临寒舍”,全因父亲参加工作后自习了一些文化。我当时并不知道那厚厚的玩艺儿叫什么“长篇小说”,只是从封面上感到她的某种神秘和奢侈。当然,更具一种不可名状的吸引力。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清楚地记得那书的封面给我的感染和激动。封面的正中是一条大汉手执大刀,他的身后是熊熊火焰,他的脚下全是尸体,离他最近的是一位女人,那女人乳峰高耸,身上鲜血如花……我当时虽然还不知道封面上画的那个人是谁,但那强烈的艺术效果已给我幼小的心灵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那悲壮的场面使我恐怖也使我热血沸腾!我禁不住打开了那本沉甸甸的大书,似翻开了我人生的“新纪元”,虽然书中有不少“拦路虎”,但我能朦朦胧胧感受到那是一本打仗的书,于是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我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活”着另一些人:肖飞、孙振邦、何大拿……一个个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地向我走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开始走进战争,为一个民族所受的凌辱咬牙切齿,为无数个牺牲的英雄而热泪盈眶。我今生“认识”的第一个抗日战士不是叶挺不是项英也不是陈毅,而是他们的一个部下新四军排长史更新——那个封面上手执大刀的英雄——从此他就活在了我的心中。
可是,当我刚看一半的时候,我的父亲突然又接到了任务,说是为让广大社员过一个温暖的春节,他必须速去航运处央人家批船只从颖河里把煤运回来。当时汽车少,火车皮有限,水上交通是一条很热门的运输线。父亲当时是副乡长,接到任务后当天下午就出发了。当然,他也带走了那本夺我魂魄的大书——《烈火金刚》。
那一天放学回来,我第一次向母亲耍了脾气又哭又闹,又蹦又跳,直到半夜也没睡,似丢失了万贯家产。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到码头上翘首以待,盼望着父亲快快回来,带回那本让我坐卧不安的《烈火金刚》。
只可惜,父亲春节回来后,行囊中却没了《烈火金刚》的影子。我惘然万分地问父亲,父亲说那书是借人家的,已经还人家了。
我泄气万分,暗下决心一定要买一本《烈火金刚》。从此,我便开始了一分二分地攒钱。可是,那年月攒钱是多么地不容易呀!由于乡间生活困难,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我攒了几年也没攒够五毛钱。一直等到上初中,我才在学校图书室里借到了一本《烈火金刚》,看看订价:八角五分钱!
多么可怕而又遥远的数字呀!
农民要想文化翻身比登天还难呀!
书,不是咱穷苦孩子所拥有的呀!
那时候,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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