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人鲁荡平诗曰:“人如植物书如粪,下得肥多长得深。”鲁迅文字的“底肥”很深厚。
其一,国学
鲁迅参加了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会稽县试,尽管没有考上秀才,四书五经是下过苦功的。
鲁迅一面批判陋儒的思想,一面呼唤远古的遗风。他对文化遗产的兴趣主要在经学之外,主张广收杂览,雅俗同读,文野比较,不受专业限制,多读摆“史架子”之外的东西:“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毕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这个与那个》)鲁迅认为,那些不同于儒家叙说的文字,既有审美的奇色,也包含着不凡的思想。
鲁迅的书法,金石气扑面而来,这是他在绍兴会馆日复一日钞碑帖的熏染,没有古人的暗示,断不能仿佛一二。他设计北京大学校徽,图形有秦汉瓦当的影子,线条跳动着天地相通的伟意;著述编辑、封面设计常常择取汉代画像,以此呼应远古的灵光,那种痴迷在文字间不经意地暗自流动;《故事新编》描写上古和先秦的人物与环境,从金石考古角度切入历史与艺术世界,展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精神宇宙;杂文古代史料信手拈来,医术、地理、民俗、方言、圣谕、墓志、诗集文录等“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聚焦服务于他的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根底是人性的批评这个主题。
“菲薄古书者,惟读过古书者最有力。”(《古书与白话》)鲁迅从旧垒中走来,14000多册藏书构筑了他学识博杂、兴趣广泛的知识谱系。
其二,西学
鲁迅的西学,发轫于江南陆师学堂下设的矿务铁路学堂。这所仿照德国体系设立的新式学堂颇多域外气息,鲁迅的德文、日文就是在这里开蒙的。他从这里瞭望世界,发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图景。
东渡日本求学,鲁迅的思想逐渐显示出异样的特色,《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科学史教篇》等作品,已不再是梁启超式的简单地东西对比,而是现代文明观的呈现。他感慨古印度、古希腊和希伯来的文明进程与艺术“灌溉人心”之美,从尼采和克尔凯郭尔那里受到启发,觉得清代读书人的主要问题是没有自我,大声疾呼精神界战士。
“人和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无花的蔷薇之二》)鲁迅致力消除这种民族、文化、个体之间的“不相通”,其《<呐喊>捷克译本序言》说:“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可惜走这条道路的人又少得很。”他拓展这条道路,从《域外小说集》开始躬亲文学翻译,着重向国人介绍东欧、北欧文学,尤其是弱小民族作家富于怒吼、反抗精神的作品,其中包括不少文艺理论著作。
鲁迅自嘲:“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他又酷爱俄罗斯文艺,自己动手并帮助他人翻译了不少作品,弥留之际念念不忘《死魂灵》第二部的出版。鲁迅出发点十分明确:“多看些别国的理论和作品之后,再来估量中国的新文艺,便可以清楚得多了。”(《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
其三,佛学
留学期间,鲁迅开始研究佛学。他藏品中有许多佛学书籍和佛教绘画拓片,抄写过《出三藏记集》《法显传》,珍藏了弘一法师墨宝,辑录的《古小说钩沉》中有许多佛教文学的片段,还自刻《百喻经》送人,精神气质散发出佛教的基因。这就不难理解:普陀山寺庙里有鲁迅语录;内山完造称“鲁迅先生,是深山中苦行的一位佛神”;宗教领袖赵朴初对鲁迅敬佩不已。
在精神最为压抑、困顿的时候,鲁迅喜欢用佛经里的词汇和意象表达自己的心情,并非从信仰层面,也不是消极地引用,而是从艺术的审美方面借力,表述自己茫然无助时的心态及挣脱苦海的坚毅之情。他晚年大力倡导新兴的版画运动,就来自佛教艺术、欧美木刻和日本浮世绘的启示。
其四,生活
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之家,鲁迅看清了世人的面目。他留学日本,原本想学医回国后救治像父亲那样被耽误了的病人,战时就去当军医。可当他在课堂上看到正要被日军斩首示众的国人画片,左右围着“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深感凡是愚弱的国民,哪怕体格健全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看客。
“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呐喊>自序》)他归国后辗转杭州、绍兴、南京、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目睹或亲历了辛亥革命、张勋复辟、五四运动、军阀混战、读经尊孔、打压学潮、北伐战争、外族入侵……
行万里路,读“无字之书”,鲁迅对历史和社会的深刻洞察,使其文字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震撼力。《阿Q正传》展现了辛亥革命前后一个畸形的社会和一群畸形的国人的面貌,塑造了不朽的流浪雇农的典型形象。《狂人日记》呈现出变形人间的变形心理,以礼教为核心的文化环境把人置于非生非死的苦境,无疑是传统变异的罪过。《祝福》告诉我们什么是真实的人间,生动地刻画出女主人的悲戚和顺从……
鲁迅重视社会实践,甚是忧心:“教书一久,即与一般社会睽离,无论怎样热心,做起事来总要失败。”(《通讯(二)》)后来在《答北斗杂志社问——创作应怎样才会好?》里,鲁迅讲了八条:“一,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二,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郑重向全党推荐了这篇文章。鲁迅反对当“书橱”,倡导自己做主、自己思索、自己观察,别让脑子给别人跑马。
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历任鲁迅博物馆馆员、副研究员、馆长的孙郁说:“鲁迅的思考是与社会和人生密切相关的,所以没有匠气与迂腐气。”这正是鲁迅作品比同时代其他作家作品活得更长久的原因。
(《同舟共进》总第446期 萧跃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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