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柳云
夕阳从高耸的河岸沉下,教室窗户的玻璃上还余有几抹橘红色的亮光,校园后山顶的树梢和石尖也闪着昏红。风吹起了月光,淡淡如一片白石,在东边低矮的山顶升起,虚幻地飘移。这个时点,月亮和夕阳遥遥对望,它们见面了,但它们永远不会在一起。
一个矮小的年轻女人在木槿花丛那儿往教学楼张望,呼唤:国良,国良。
杨国良是我现在一年级班上的同桌,大我一岁,但并不比我高。他家在学校后山大河对岸那个村子里,他爸爸种水稻和水果,闲时也下河捕鱼。国良姑姑嫁到了这附近,她在小集市摆有固定摊位卖菜,顺便接了小侄子在家住,方便上学。
听到姑姑的呼叫,国良晃悠着个大圆脑袋跑了过去,坐上姑姑的三轮车回家。天空剩下几抹余光,虫群在细风里起伏鸣唱,我跟在他们的小三轮车后小跑着向家里赶去。
沿校门外铁路旁的小路,穿过火车站,就到了我和妈妈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叫白鹭湾的小火车站,经停的多为货运火车。傍晚,有一趟慢火车在此停靠几分钟,供客人上下车。它一直只有很少的客人,稀疏的灯光昏沉沉照着,我无数次放学后在月台的大柱子后立下,打量每个路过的人,希望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近或回头认出我,说:月儿,月儿,我是爸爸。然后亲密地抱起我,哪怕只说一句话便离去也是可以的。然而,希望落空了,我再没见到他。
走出站台,从小石子路到家,路旁小树丛忽高忽低的影子令人害怕,我从书包里拿出黑伞,打开,撑在头上。我的妈妈一见,飞跑过来抱住我,问我到底是从哪里走来的。她下班回来,在公路和铁路间来回走了几趟也没找见我,都急晕了。但我不会告诉她我心里的秘密。
妈妈骑辆旧自行车早出晚归,早上主要是卖豆浆和豆腐脑。我多么渴望吃上一碗豆腐脑,味儿咸香,漂着点儿葱末子。我向她求了好多次,妈妈从没答应过,说每月的工资二百二十块,吃一碗豆腐脑六毛钱,弄不好还会被摊主误会偷吃,万万不可。到七点后,上学、上班的买完了早点,妈妈开始卖水豆腐和熏干子。晚上,要等最后的豆腐卖完,等豆腐摊的男主人从钢铁厂下班,用三轮车来拉桌子、木盒、板子。他走了,妈妈才能回家。每天清早,她把我放到后座上带往学校,在马路上一遇到转弯或坡道,她就喘着气下车,缓缓地推着车走。我听人议论我妈妈,说她怕是活不长久的,我生怕她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从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始就坚持走路上学。
我们几个伙伴一块儿走,但他们要么疯跑,要么慢吞吞,后来我提前一个人走。清晨,火车站台被打扫干净。穿过站台,便是一大片在山坡间的火车站员工及家属住宅区,有低矮的红砖平房和小院子,也有自己搭出来的小屋,或一连串的长院落,院里搭着葡萄棚,墙角种着桃子、李子树,树下种花,墙头和屋角爬着紫藤、牵牛。我的一个男同学郭予时家就在那里边,他爸爸在火车站工作,那是一个儒雅又帅气的年轻男人,经常手拿两面红绿色小旗,胸前挂一只漂亮的小钢哨,把火车头从一条轨道引到另一条轨道,再把那些乌黑的大车厢拼接或拆调。当别的火车进站时,他挥动小旗,或吹一两下小钢哨。
郭予时放学后常带我去站台看他爸爸引导着火车头前进与倒退,他的眼里充满自豪,我的眼里充满羡慕。当他爸爸跨上站台时,我同学大声叫道:爸爸!我大声叫道:叔叔!郭爸爸就来牵一牵我的小手,说,是月儿呀。那感觉如我见了爸爸似的那么心甜。别人有那么帅气有才的爸爸,我记忆中的爸爸有着尖黑的长脸,偶尔露出诡秘的笑容,一说话就提外面好看的女人……我似乎渐渐地没那么想念了。
(《风吹起了月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5年出版)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