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埘
踏入江南泾县的中国宣纸博物馆,看着展柜中泛黄的宣纸,纤维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古人笔下未干的墨痕。讲解员说,一张好纸要经“七十二道工序”,从青檀树皮到雪白笺纸,是水与火的淬炼,也是时光的沉淀。那一刻忽然懂得,中国书法的风骨,从来不止于笔墨技法,更藏在承载它的器物之中——笔墨纸砚作为文房四宝,从来不是冰冷的工具,而是托举文化的舟楫。
试想王羲之若生于汉代,案头只有简牍相伴,会是怎样的光景?竹简坚硬,落笔需用力刻写,墨汁难洇开,笔锋难流转。那样的载体,写得出《急就章》的规整,却难容《兰亭集序》里“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行书意趣。王羲之生活的东晋时代,是一个毛笔、纸张、墨锭、砚台的制作工艺都已经高度发展的时代。正是魏晋以降,纸的普及给了笔墨呼吸的空间:墨色能在纸上晕出深浅层次,笔锋可藏可露,连飞白处都带着风的姿态。就像博物馆里那幅复现的《兰亭集序》,“之”字的二十种写法,若少了纸的绵密与温润,便失了那份“得意忘形”的灵动。
不只是纸,文房四宝的每一件,都在塑造书法的灵魂。笔的狼毫与羊毫,决定了线条的刚柔;墨的浓淡枯润,赋予字迹以情绪;砚台的细腻与粗粝,影响着磨墨的快慢,进而牵动书写的节奏。它们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相互成就的整体:好笔需配好纸,好纸需衬好墨,好墨需借好砚。就像古人写字前的“焚香净手,磨墨润笔”,那一系列仪式感,早已将器物与心境融为一体——器物载着书写者的意,书写者的意又透过器物,化作纸上的道。
“器以载道”从不是虚言。文房四宝承载的,不仅是汉字的笔画,更是中国人对“美”与“意”的追求:是王羲之醉后挥毫的率性,是颜真卿写《祭侄文稿》的悲愤,是苏轼“我书意造本无法”的旷达。那些藏在笔墨纸砚里的匠心,让书法从“写字”变成了“抒情”,从技艺升华为文化。回望这些器物,回望《兰亭集序》的风骨,其实是在回望一条被器物托举着的,从未断裂的文化长河。
以前总觉得纸是随手可得的东西,这次亲眼看着七十二道工序里,不管是捶打青檀皮的力道,还是晒纸时在竹帘上轻轻一荡的巧劲,每一步都藏着“慢工出细活”的匠心。看树皮变成薄如蝉翼的宣纸,才懂“一张纸,千般力”。后来再写字、用纸时,不自觉就会轻一点、省一点——不是吝啬,是觉得不能辜负那些浸在水里、晒在日头下的功夫。这种“震撼”真的很特别,不是看壮丽风景的那种冲击,是凑近了看的细碎与郑重,反而更戳人。就像现在再想起《兰亭集序》,不光能想到字的飘逸,还能脑补出王羲之当时用的宣纸,或许就是这样经无数双手揉、晒、晾出来的。器物和文化就这么连在了一起,后劲十足,情思满溢。
(《辽宁日报》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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