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非
一天清晨,我去荷清苑小区对面的公园跑步。在经过荷塘边的一座小石桥时,我看见一位梳着齐耳短发,上了年纪的女老师,正远远地沿着土坡上的砖石小径朝我走过来。我立刻认出她是学校某部门的一位负责人。刚来学校工作的那一年,因教学业务上的联系,我在清华学堂与她见过两三次面。她温雅、友善却不失威严的言谈举止,都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虽说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了,也会礼节性地互致问候,但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今,当我们在公园里不期而遇时,我想她也未必会记得我了吧。没想到,走到近前,这位老师竟然像熟人一般地站住了。于是,我们俩就站在路边的草坪上,既热情又克制地聊了会儿天。最后,我们貌似意犹未尽地道了别,各自往前走。但我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因为公园的面积很小,我们俩又是相向而行,我慢跑,她疾走,都在公园椭圆形的人行步道上健身。用不了多久,我们俩势必会在这条狭窄、闭环的步道上再次相遇,甚至多次重复相遇。接下来,我不得不去面对这样一个虽属平常,但却让人多少有些尴尬的难题:倘若再次相遇,我应该如何与她打招呼呢?因为我们刚才的聊天中,已经挥霍掉了大部分向对方示好的情感,也耗尽了寒暄的材料和能量。但不管怎么说,假装没有看见她,不做任何表示,从她身边低头跑过,大概是不行的吧?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这事还真有点不好办。
如果细想一下,就可以知道,我担心与女教师再次相遇的畏惧中,其实也包含了这样一种心理:我不想让对方也陷入到不知如何应对的窘境之中。反过来说,如果那位女教师也像我一样思考问题的话,那么,合理的推断是:她想必也会设法避免在这个椭圆形的步道上再次与我相遇。我的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我接下来又在公园里跑了四五圈,那位女教师再也没有出现。
这个小小的难题,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时常碰到。每当我遇到这样的场景,心里总有一种淡淡的恐慌感,但这么多年来倒也没有想出什么妥善的应对之策。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将人在一生中可能遇到的威胁和痛苦,归纳为三个方面。首先是无法遏制的衰老和死亡,其次是外部世界加在我们身上的灾难与变故,最后则是“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中国学者钱穆的看法与弗洛伊德大致相仿,只不过他的表述更为简明。他认为人在一生中需要面对和处理的痛苦只有两个:其一是“生死之限”,其二是“人我之限”。
以上对人生痛苦的看法,均涉及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方面,那就是“人际关系”。一个人只要具有自我意识,就无时无刻不处在这种永无休止的人际关系之中,无时无刻不在计算、权衡、估量人际关系的亲疏远近。因此,我们似乎也可以这样说,人际关系所带来的纠葛与烦恼,实际上构成了人生痛苦的主要方面。
存在主义哲学中有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他人即地狱。”“他人”指的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作为一个无形群类而存在的人的集合体。不论我们在做什么,总会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凝望”我们。换言之,我们的所作所为,也可以被理解为对这种凝望的迎合或屈从。
对于那些深陷在“尘网”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如何有效地对人际关系进行管理,就成了我们必须面对的人生课题。通常,我们习惯于将平常与之打交道的人分为三个不同的群类,即亲人、熟人与陌生人,以此来建立、维护,调节自己的人际交往的网络。比如说,你在公园跑步时,“陌生人”是可以被忽略的,无论遇到多少次,你都可以视若无睹。假如你在跑步时遇见了自己朝夕相处、关系融洽的亲人,比如丈夫、妻子或子女,你可以打招呼,也可以不打招呼,始终都会感到轻松自在。“重复相遇”时出现的小小的困窘或尴尬,只可能出现在“熟人”之间。
熟人之间的关系,远不像亲人关系那样坚固、结实,处理起来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容易。在熟人相见,互知善意的情境中,包含着一种严肃的、对彼此关系再次确认的必要性。通过互致问候,表达善意,彼此之间的关系得到巩固、维持和延续。这是一种代代相传的礼俗或箴规的残留物。当“熟人”如此这般地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的微笑、握手或寒暄,或出于礼貌,或出于客套,或是真情流露,或是虚与委蛇,总归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处理方式。完全置之不理,无论如何是难以想象的。
在现代社会中,相对于亲人或熟人,很多人宁愿选择置身于无须搭理的陌生人中间,从而获得某种虚幻的“自在”与“轻松”。如果我们试着给“藏身于陌生人之中”这种行为一个合适的定义,它或许可以被称作“孤独”。
(《云朵的道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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