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的孩子不肯上学

    “孩子不肯上学”如今成了不少家长亟待解决的难题。

    在很多家长眼里，孩子不肯上学的原因是沉迷手机、沉迷游戏、沉迷二次元。不少家长以为，孩子戒掉手机和游戏，就能再去上学，变成一个“正常人”。但在医生眼里，沉迷手机和游戏与不上学一样，都是种种因素导致的结果。    

    每一个不肯上学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并不是某个单方面的原因导致了这样的结果，系统性的问题需要系统性地解决。“不上学”只是孩子心理问题严重化后的一个表现。

    父母关心不足的小叶

    “有一次上课铃声响过，小叶不在教室里。我发动同学去找，最终在厕所一个隔间里找到蜷缩着的她。问她为什么不上课，她说不出所以然。小叶上课时一直有点不对劲，要么发呆，要么睡觉，课后好像也没朋友。”上海一所小学的班主任李老师，道出了她班级里小叶同学的情况。

    李老师发现小叶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小叶平时见不到父母，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缺乏父母的关心，学习成绩渐渐跟不上后，开始逃避上学。

    三年级之前，老师们除了发现小叶经常头发乱糟糟以外，其他没有太大的问题——学业成绩还算过得去，课堂纪律也还好。但进入四年级，李老师发现小叶语文、数学成绩直线下滑。爷爷奶奶对她宠得有些过分，有时候她通宵玩游戏，爷爷奶奶也不管，怕孩子不高兴。奶奶曾对前来家访的李老师说：“我们老了，说什么她都不听，只能尽量顺着她。”

    李老师与学校的心理老师王老师关注到小叶，小叶断断续续吐露自己的心声：“活着没意思，读书更没意思。”

    心理老师说：“她不是叛逆，而是在求救。”

    后来，小叶被诊断有中度抑郁引起的厌学行为和自虐倾向。

    学校制定干预方案：每周两次心理咨询、老师们重点关注、安排同学陪伴，但小叶家庭内的问题很难解决。学校尝试联系小叶的母亲，但对方远在外地，在电话里说是有空就回来，却迟迟未见行动。

    被妈妈盯着的小西

    今年即将升入初中二年级的男生小西与小叶的情况相反，他出现厌学，恰恰是家长对他的学习过于关注。

    小西的妈妈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小西就在妈妈工作的学校读书。妈妈无时无刻不盯着他。课间休息时，妈妈要求小西到她办公室完成课外培训班的作业。上学、放学路上，小西也被妈妈领着，很少有机会和同学交流。

    小西的成绩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出现下滑，对此，妈妈只骂他笨，不肯动脑子。初中之前，小西也经常被妈妈评判为“差生”，但到期末考试小西的成绩总还有起色。到了初二，情况大变，小西常常提出“不想上学”。

    “差就差呗，反正被她骂惯了！家里其他人也插不上话。她认为自己是‘教育家’，我爸劝她一句，她反过来说我爸为什么不管我。”小西说。

    实际上，很多所谓“问题小孩”的家长，也或多或少存在心理问题。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教授陈祉妍发现，讨厌上学的孩子，年龄大多集中在14岁，也就是初中一年级、二年级这一阶段。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乔颖发现，如果孩子的父母是教师，孩子往往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朗清的故事

    现在，很多学校都已经配备心理咨询室，表明教育系统对学生心理健康非常重视。但记者采访发现，学校里、课堂上压抑的气氛和对学习成绩的时刻关注，让孩子和教师都难免情绪紧张甚至会出现情绪失控。

    朗清是一名初中生，回想他小学三年级的一段往事，妈妈仍心有余悸，也表示还算幸运。“他周末在家吃得好睡得好，可到每周一上午吃早饭的时候，他就恶心、反胃，说不能上学。”朗清的母亲说，因为这样的身体情况，只好给孩子请假，带孩子到儿童专科医院看病。医生一开始判断是浅表性胃炎，但吃了药病情未见好转。胃镜、肠镜都做了，也没找到器质性病变，他的症状很可能是情绪问题引起的。如果病情继续下去，朗清恐怕也要面临休学。

    断断续续看了一年多病，家长发现朗清的“病根”在课堂上。朗清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特别严厉，默错单词动辄要罚抄很多遍。尽管朗清努力背单词，但难免遇到默写错误，上英语课成了他沉重的心理负担。朗清是比较敏感的孩子，对于老师的大吼大叫，特别畏惧。

    熬到四年级下学期，朗清的父母找到校长反映情况。这次谈话似乎起了作用，此后老师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渐渐地，师生关系大有改观，朗清的学习成绩也跃升到班级前列。

    朗清的故事，是家校良好沟通的案例，但现实中，家长与学校之间的信任度，常常不如人意。更多的情况是，当老师发现学生有些异常，首先会联系家长并建议就医，学校尽力规避风险。这样的做法背后，是学校担心一旦孩子在校内出现任何意外，学校将难以担负责任。

    成绩不再拔尖的星辰

    上海市民政第三精神卫生中心副主任医师徐静文接诊了大量不肯上学的孩子，有一个女孩让她印象深刻。女孩星辰的父母都是名校毕业生，事业成功，她的姐姐成绩优秀，已经上大学，她自己在初中阶段也是优等生。在星辰“出问题”之前，这个家庭很美满。

    星辰就读的是一所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但高一上了一个学期，星辰就不愿意上学了。医生接诊星辰时，看到她胳臂上或深或浅的小洞，是她用指甲抠出来的，这种自伤行为是严重抑郁的诊断依据之一。

    原来进入重点高中后，星辰不再是成绩拔尖的学生，从老师那里得到的关注和赞扬比初中时少了，而且，新班级里同学之间充满着竞争的气氛，轻松的交流很少，让星辰倍感压抑。一段时间后，星辰情绪问题加重，开始自伤。看她成绩下降，父母给她报补习班，常常和她讲“考不上好大学就没有好前程”之类的话。家长的话不但没有激励星辰，反而让她的情绪问题加重。星辰向家长提出转学的要求，父母不同意，星辰便拒绝上学。

    导致星辰情绪问题的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闺蜜的影响。在新的学校，星辰交了新朋友，这位女同学很快成为她的闺蜜，两人无话不说。青春期的孩子把从同龄人那里获得的认同和肯定看得无比重要，但是，这位闺蜜对星辰却时冷时热，还把星辰自伤的秘密告诉了其他人，闺蜜的“背叛”让星辰备受打击。

    多位心理医生表示，青少年在学校中遭遇的人际问题，是导致不愿意上学的原因中仅次于学业压力的一大原因，校园霸凌、冷暴力、老师的过分斥责等等带来的负面情绪，是一部分学生难以自我消解的。

    心理医生表示，自伤甚至自杀，表明孩子的情绪问题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而在发展到这一步之前，一些孩子选择躲进网络世界或者游戏的世界，到虚拟的空间里去寻找放松和快乐。真实世界里获得肯定、获得快乐太难，最终，家长看到的表象就是：孩子沉迷手机、沉迷游戏、不去上学。

    “不肯上学的孩子”，为何变多了

    “不肯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心理科医生对此早已觉察。

    “2024年，我的门诊量是4200人次，其中儿童青少年有3500人次。业内同行开会时大家交流发现，最近五年儿童青少年患者激增，可以用‘爆发性增加’来形容。”海军军医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上海长征医院）医学心理科副主任医师潘霄说道。

    众多专家有两点共识：首先，儿童青少年心理问题明显增加；其次，“不上学”只是儿童心理问题严重化后的一个表现，在“不上学”之前，孩子的心里早已千疮百孔。

    当家长把学业当做衡量孩子优秀与否的唯一指标，当社会给年轻人的容错空间越来越小，当社会焦虑一层层传递给正在成长过程中的孩子，当互联网早早介入童年，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变得日益严重。

    同时，家长在物质上对孩子的过度满足，也大大提高了孩子获得幸福感的阈值。经历过物资匮乏的人，得到一件新衣服、一盒巧克力、一顿丰盛的大餐，就会感受到强烈的愉悦感。但今天的孩子，不需做任何努力就能获得各种物质上的满足，他们很少体验通过自己努力获得的满足感。过度的物质满足，同时又缺少恰当的情感交流，容易让孩子的心理发展出现问题。

    现在的孩子，几乎没有机会去排解自己的负面情绪，他们少有时间单独和同龄人一起玩闹，也没有机会通过剧烈的运动或者游戏去宣泄感情，孩子失去了情绪调节的空间。

    “我们也要反思，现有的学校管理制度，是否适合孩子发展的自然规律和天性？例如大多数学校文化课程排得很满，体活课、体育课还时常被‘征用’，课间休息时在教学楼内甚至不能跑动，只能步行，孩子在校内很少有身体活动和心情放松的时空。这些规定都是非常不符合青少年成长规律的，不利于他们身心的健康。”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申远医生说。

    （为保护未成年人，文中采访对象皆为化名）

    （《新民周刊》2025年第28期 姜浩峰 朱星原 黄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