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子
2012年,我离开家到北京上大学。
在某些深夜,我偶尔会突然爆发一股乡愁。我想家的方式是打开谷歌地图,切换到卫星画面,鼠标指向河南东北角,转动滚轮放大,从高空俯视我长大的小镇的一角。
我应当好好介绍一下我的小镇。我出生在河南省濮阳市范县,更准确地说,是河南省濮阳市范县的采油二厂。这最后四个字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我在本地人面前做自我介绍,“采油二厂”这四个字,足以让对方对我产生截然不同的印象:她是油田子女。
1975年,一组石油钻井队员来到河南与山东交界的一处野外。当勘探钻头下到2600多米深时,一股原油喷射出地表,黑色黏稠的“喷泉”高达20米,于是一块油田被发现了。全国各大油田的石油工人响应号召,浩浩荡荡地来到这里援建,我的姥姥和姥爷也在其中。随后在1983年,濮阳市才因油田而成立。在油田员工的心里,石油带来了他们,他们带来了财富,而财富让一个县城升咖成了小城市,他们居功甚伟。
我妈比较喜爱的一个聊天话题,就是回忆20世纪80年代的油田辉煌:房子是分的,吃饭有食堂,办公室就在家门口。单位承包了一切生活用品,工资无处可花,只能挑一个周末去郑州,踏进那名噪一时的亚细亚商场。柜台售货员看到出手阔绰、说着普通话的年轻人,就会善解人意地打招呼:“是油田来的吧?”
但这辉煌稍纵即逝,至少20世纪90年代出生的我并没有享受到这美味的时代红利。前几年,新闻报道说年轻人开始流行去鹤岗买房,花5万元就能买到老城区的一套房子,然后在那里隐居。那里的房子之所以这么便宜,是因为“鹤岗是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新闻里这么写道。而在2011年,与鹤岗同一年被确立为第三批资源枯竭型城市的,还有濮阳。
2023年的元旦假期,小王第一次以男朋友的身份跟我回到濮阳,我的故乡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冬天的北方小城,当气温降到0℃左右,路口的水果车和凉皮摊就会消失。当气温再降一点,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独轮车也会和裹着厚厚棉大衣的摊主一起不知所终。白天,我们唯一的活动就是出门买了杯蜜雪冰城,下午四五点到家吃晚饭,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当家里人逐一开始洗澡,代表这一天就要结束时,小王开始坐立不安,偷偷问我:“晚上有啥安排吗?”
小王说的安排指的是夜生活。如果在此刻掀开窗帘,他就会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滑稽的问题。外面已然天黑,路上只有车,看不到行人,没有半点夜生活的迹象。他犹豫了一下,问:“你就是在这么,嗯,荒芜的地方长大的吗?”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得承认,由于长久地生活在荒芜中,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荒芜的存在。
如果要回想我上小学时的暑假,我只能想起姥姥家的那张硬木沙发。暑假中间的几周,我会被我妈丢给姥姥看管,那么典型的一天是这样的:我早早地写完了暑假作业,只为剩下大半假期可以疯狂玩耍。但写完作业之后,生活中没有任何好玩的。大部分时间我会躺在那张沙发上,看无数次重播的《还珠格格》或《西游记》,一直看到大人下班回家做饭。再长大一点,我的生活半径会随着拥有一辆自行车而扩大。但我能做的最有意思的事,不过就是骑车去商业区买个甜筒。
去朋友家也是一种度过假期的选项。我有一位儿时玩伴,她珍藏着两本从大城市带回来的《芭比》杂志。我们每次都毕恭毕敬地把它们从书柜里请出,捧在手心细细阅读。杂志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包括芭比本身。在小城市,很多事物的概念先于它本身出现。你出于机缘巧合听说了某种遥远的事物,而由于小城生活的荒芜,你需要长久地想象它,然后等待时间让你最终理解它。比如,课文里写的“少年宫的航模班”是什么?少年宫是什么?而航模又是什么?模拟联合国到底是干什么的?以及到底怎样才能加入一个动漫社?我们学校没有学生会、学生社团、校内乐队、艺术节。音乐课和美术课很早就从课程表上消失,高中更是取消了课间操和班委会。我们把生活中一切花里胡哨的汁水榨干,只剩下纯粹的学习。
由于身边一无所有,我对“外面”一直有一种模糊的向往。在某次家长会上,我作为学生代表发表演讲,在这次重要演讲的尾声里自豪地宣布:“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记者,吃遍天下美食,玩遍天下美景!”这个使用了对仗修辞的句子,在家长会上取得了语惊四座的效果,据说把很多叔叔阿姨震撼得念念不忘,并回去教育他们的孩子。
那时候市里的旅行社流行举办夏令营,每天放学回家,都能在门把手里看到他们塞的宣传单。我珍重地把它们当成厕所读物,坐在马桶上细细品读那些目的地和行程安排,想给自己挑选一趟称心如意的旅程。即使家里人从未有出钱让我去夏令营的打算,但“挑选”这个行为本身就足够令我幸福。
幸运的是,我已经是一个靠得住的大人,隔着二十年的时间,向童年的自己施以援手。
现在,我手边的书架上放着四种语言的书。除了汉语,还有英语版的《第五号屠宰场》,法语版的《哈利·波特》和日语版的《一个人的好天气》。上小学时,全年级唯一的英语老师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去速成培训几个月之后转行的。而现在,我可以说四门语言,幸运地走过了国内外不少地方。我到达了“外面”。
当我和现在的同事们聊起各自的高中生活,参与聊天的一群人中,竟然只有我一个人是作为“山河四省”的做题家长大的。其他人都成长于省会城市,他们的高中生活有PSP游戏机、有外国来的留学生、有兴趣班、有后来成为国民明星的同学。我不知道是哪一点更值得感慨:我终于发现并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来自荒芜;我从荒芜中出走了很远,才能够和他们坐在这里聊天。
前两天,我在北京的商场里被塞了一张旅行社的宣传单。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它扔掉,反而在路上读了起来,像童年那样津津有味。那张纸上列出的行程,当然比濮阳的夏令营要高端很多:巴黎、米兰、巴塞罗那、洛杉矶、南极邮轮……我的心在胸腔里轻飘飘地鼓胀起来,那种熟悉的快乐感又充满了我。我仍然是一个只靠想象远方就能感到快乐的人,只不过我的远方又变得更远了一点。
(《还可以的金女士》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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