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一幕戏剧,主人公黄石文的故事仍在上演。
98岁,头发花白,走路要拄拐杖,但他始终把上身挺得直直的。近两个月,每天晚上,他便待在养老院的房间里回忆过往。人生南北多歧路,炮火连天的战场后方,一段文艺兵的人生经历徐徐展开。
孩子剧团里的21弟
“红缨枪,枪缨红似火,枪头放银光,拿起了红缨枪去打那小东洋。”——1939年,《红缨枪》,金浪作词,向隅作曲。
孩子剧团表面上是抗战时期河南开封扶轮小学(陇海铁路工人子弟学校)的抗日宣传队,实际上,是中共河南省委的秘密机关联络站。年少的黄石文对它仰慕已久,台儿庄大战时,他曾在开封街上看到过剧团的抗日游行,孩子们穿着翻领白衬衫,蓝色的工装裤,很精神。1938年6月,会外语的哥哥做了二等邮务,能往外国使馆区送信,11岁的黄石文借哥哥的光,得以加入剧团。剧团有23人,按照年龄排序,互以兄弟姐妹相称。黄石文去得晚,排行第21。他和未来的妻子王效平相识于此,“如果有人问我和老伴,哪一段生活对你们的影响最大?我们一定会不约而同地说,‘是开封孩子剧团’。”
他还记得那个温暖的“魏大姐”,她是剧团里的辅导员,也是孩子们的启蒙者。她给孩子们讲红军、讲苏联。多年后,黄石文才知道,这位“魏大姐”的真实身份是中共河南省委秘书长危拱之。
在剧团暂住的院子里,黄石文常和伙伴一起放哨,看见不认识的人,他们就唱一支歌报信,今天唱《红缨枪》,明天唱《黄水谣》。拐角的楼梯通向二楼,屋里,党的地下工作者正在开会,交换着情报和文件。
敌后拂晓剧团
“你看,全世界被压迫者,已经手牵手、肩并肩,结成了统一战线,向法西斯强盗作决死的斗争啊。”——1942年,《新世纪的前奏》,鲁军作词,贺绿汀作曲。
养老院的房间里,黄石文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台电脑,他对着屏幕一字一句口述过往,电脑再转录成文字。电脑旁边放着一本书,是他退休后和妻子合写的电视剧剧本《彭雪枫将军》。
至今,黄石文依旧对彭雪枫怀有深厚感情。这位军旅生涯波澜壮阔的将军,被后世称赞“文武双全”,“武”不必多说,“文”则体现在他对部队思想文化建设的重视。他说,没有文化的部队是愚昧的、盲目的,要在敌后创建一支有作战能力,又有文艺演出能力的文化兵部队。到新四军后,这一“传统”被复制过来。后来,大家都说,新四军四师的彭雪枫师长有三件宝,分别是骑兵团、《拂晓报》和拂晓剧团。
在1938年9月《拂晓报》发刊词中,彭雪枫说,“拂晓代表着朝气、希望、革命、勇进、迈进有为、胜利就要到来的意思……拂晓催我们斗争,拂晓引来了光明。”那年,彭雪枫领导新四军游击支队,在进军豫东鹿邑县途中,吸纳一批学生为骨干力量,组建起拂晓剧团,但没过多久,这批骨干人员被分散到各个队伍,好在剧团名字保留了下来。
1940年,孩子剧团和安徽萧县抗敌总队宣传队的到来,使拂晓剧团得以扩大。黄石文还留存着当时的照片,一片空地上,文娱科长胡介民站在一侧,孩子们垫着背包坐下,把膝盖当桌子,边听边记录。彭雪枫邀请来许多他在延安时认识的战友到部队教学,黄石文现在还能念出那些响当当的名字。从画家莫朴那里,黄石文认识了三原色,学会了绘画基本原理。跟着刘岘,他学会了木刻,能在木头上刻出战斗英雄的形象,再拓印到《拂晓报》上。贺绿汀教大家对位法等西洋和声方式,他们第一次在敌后演出了五部混声大合唱歌曲《新世纪的前奏》。他还学会了拉提琴,给战壕里的战士们表演,女同志唱着歌,他在一边拉着提琴伴奏。
枪林弹雨的抗日战线上,他们多次到地方和部队执行各种任务:伤员多了,就到医院帮助护理伤员;参加扩军运动,把放羊、放猪的小朋友拉进队伍;在部队当勤务兵,给俘虏做思想工作,甚至帮群众收麦子等等。因此,剧团要学习在敌后生存的本领。部队请来军事教员,教他们扔手榴弹,先用拆除了火药的空壳手榴弹学姿势,能投到20米之外,才能投实弹,“慢慢地,投弹的胆量就练出来了。”
半夜哨响,紧急集合,他们需要在十分钟之内穿好衣服、装好背包,再行军十公里。夜间行军,他们躲过敌人的碉堡,跨过铁路,三人一组,中间的人边走边“睡”,由另外两个人扶着,三个人轮流着来。日子看起来苦,但每个人都乐于当“万金油”。
“党把我们养大”
“为了社会幸福,为了民族生存,巩固团结坚决的斗争,抗战、建国、高举独立自由的旗帜。”——1939年,《新四军军歌》,集体作词,何士德作曲。
作为文艺兵团,拂晓剧团留下了大量珍贵的照片,其中一张黑白照片意义重大。黄石文记得清楚,那是1945年8月,拂晓剧团正在新四军四师九旅演出历史话剧《李闯王》,听到日本无条件投降,大家万分激动,合影留念。也是在这一年,18岁的黄石文加入中国共产党。
解放战争期间,黄石文听从指挥,被派驻到连队,担任文化教员,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等。战争结束,考学还是留在部队,黄石文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考虑,打了这么多年仗,都是破坏,今后建国了,要大搞建设,需要有文化的人。1949年,黄石文被中国人民大学的工厂管理系录取。但紧接着,前方的路迎来一个急转弯:中国人民大学外交系要求他学习外交。
黄石文不同意,他还是想学工厂管理,搞建设。系主任、教务处长先后跟他谈,最终他放弃坚持,原因是对恩情的感念——“我们这些人,从小就离开家,之后加入组织,是党把我们养大的。”毕业后,黄石文来到外交部工作,后又到多个国家的中国大使馆工作。
一生被时代推着向前,黄石文获得的各类奖章、徽章和纪念章能摆满半张床,但接受采访时,他只在胸前别上了党徽。这是他最看重的身份。“为了国家和人民的需要。”在人生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黄石文靠着这份信念,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时间不停,“你们还年轻,还能替我们看更长时间的好生活。”黄石文说,写回忆录的初衷,是想用自己的经历,为现在的年轻人提供一些借鉴,也让他们了解过去的中国发生了什么。
(《新京报》7.7 赵敏 李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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