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华
生老病死虽是人生常态,但一般而言,我们似乎只知如何迎接他人的“生”,对于“老病死”多是避而不谈。然而,我们会因为回避他人的“老病死”,就变得比较安心喜乐吗?随着医疗进步、整体寿命延长,“老病死”都可能成为延长赛,但多数人则是对此显得盲目以对。
在我成为医疗人类学者以前,我也曾多次犯过这类盲目错误。三十多年前,我的父亲罹患胃癌,胃部切除过半,只能吃粥或流质食物,母亲总是以吻仔鱼炖稀饭给父亲吃。当年不懂事的我,以为父亲仍和我们同桌吃饭,就代表父亲不介意我们的“正常”饮食,因此我也常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继续吃香喝辣。父亲癌症复发前免疫力大降,当时我在外地求学,常打电话回家问候。有一天父亲接电话时,以故作镇定的口吻跟我说:“我长带状疱疹了。”当时的我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时正有一位政界名人也因罹患带状疱疹而上新闻,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的我,竟然回应父亲:“你也跟人家赶流行啊?”我企图用自以为是的幽默来掩盖自己的慌张,只换来父亲在电话那头的沉默。这件事令我后悔许久。
不仅我们的家庭教育缺乏生命哲学,以及照护的灵魂和伦理探索,连相关的学校正规教育也颇为匮乏,整体社会多以为那属于医疗或宗教的范畴。我在长年的教学经验中也发现,少有年轻人会主动关注医疗健康议题,如果有,也多是因为自身或家人的疾病之苦。然而,并不是所有社会都如此看轻照护伦理的教育。听幼教领域的朋友说,丹麦给零至三岁托儿所设定全国一致的“课纲”有六个主题,其中第一个主题“社会技巧”,堪称“安慰教育”,就是教导幼儿如何与朋友相处、互相倾听,以及在朋友难过时,该如何安慰他。认识老病死苦的生命伦理与合宜应对之道,该是日常教育的一部分,而非只有专业助人者才需要理解的事。如果将与病人的相处和照护比喻成战事,一般人通常是被迫匆促上阵,不教而战。在战场上才来锻炼新兵,损伤该有多么惨重?战事中的存活率或创伤后遗症,可想而知。若能存活,才能成就“老兵”。
凡人皆有生老病死,我们通常都有关心喜爱的亲友,何况自己也是肉身之躯。离苦得乐是人生终极境界,陪伴病苦者得乐也是寻常的生活处境,两种关注都很重要,其实互不矛盾。就像医疗人类学家凯博文写道:照护会让我们疑惑,让我们焦虑。有时候真的令人不愉快,可能还会让我们陷入崩溃。然而,照护也是我们能做到的最重要的事情。从照顾他人出发,但最终却是照顾到自己。借由付出照顾,我们会认知到原来自己也需要得到照顾。也许在最后,这会将照护的灵魂转变为对灵魂的照护。
(《病非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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