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到我已失迷的故乡

    ■邹汉明

    1942年，24岁的穆旦投笔从戎，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进入缅甸抗日战场，亲历了“滇缅大撤退”。随后，穆旦凭借顽强的意志力穿越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最终抵达印度。

    在加尔各答，穆旦拍了一张半身肖像照，一身卡其军装，左手护着的军帽刻意地摆在右臂前，军帽显然是为了拍摄时不遮脸而摘下的。经过两个月的静养，穆旦消瘦的身体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营养补充，脸颊变得丰满了，脸上的笑涡看上去也不似原先那么明显，青春的活力重新回到了这个年轻英俊的身体中了。照片上有两样东西特别引人注目，一是斜肩的一条棕色牛皮带，在闪光灯下散射着神秘的微光，显然，那是他随身携带的手枪背带；二是左腕上的手表，非常醒目的表盘上，时针所指正是加尔各答时间下午五点十分。

    这精精神神的一切似乎表明，穆旦的精神状态恢复过来了。而身体一经恢复、生活稍稍安定或者说有了一个喘气的机会，潜伏在灵魂中的诗神就会适时地来寻找诗人了。

    八月，穆旦写下《阻滞的路》一诗，那应该是他刚刚走到印度时写下的。诗人太敏感了，他一到那里就感觉到了某种歧视，断然写下“你们歧视我来自一个陌生的远方”这样的句子。这是一个初到英殖民地印度的中国人的真实感受。我们记得新三十八师孙立人师长的幕僚孙克刚在《初入印度》一节里无意间记下的一句话：“在过去，华侨在街头行走时不准结集到十人以上……”可以想见华人在印度受到的歧视有多严重。不过，态度温和、装备精良、与英美军官平起平坐的中国驻印军在印度留下了很好的口碑，被看作“新中国人”，这也有利于提高华侨在印度的地位。

    初来乍到印度的穆旦，适逢“绝望”之后，身体、精神的伤口都尚未愈合，并不意外，诗人的灵魂深处撕扯出这么一个迫切的声音：

    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乡，趁这次绝望给我引路，在泥淖里。

    “绝望”“泥淖”两个意象，明确地指向刚刚翻过的这一段野人山经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乡”，“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乡”。同一首诗里，同样的意思，甚至同样的措辞，忍不住高涨的情感，一直重复。急促而果决的旋律，这里面，焉知没有穆旦向死而生的决绝。

    （《穆旦传：新生的野力》译林出版社202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