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通往山上的那条银链灭了,路却变得更加璀璨:车灯、手电、手机,还有火把和夜市里的灯箱,人类文明史上各个阶段的照明工具汇成长流,浩瀚地涌了上来。更远处,网状公路上还有更多的灯光,先往村子集中,再从村口上山。村里还有个大喇叭响着:“停车收费,依次通行,注意安全,文明直播……”
以胡莘瓯的经验,当然知道他又暴露了。这次暴露阵仗之大,远超医院和红楼的那两次,变成了一场高地战。至于暴露的原因,胡莘瓯盯着四舅。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四舅却比胡莘瓯还要惊愕,先自叫了起来:“我可没——”
“那他们是哪儿来的?”胡莘瓯咬牙,“叛徒。”
他心里拔凉。从马大合到他爸,现在连四舅也在利用他。人们都是怎么了?他还能相信谁?他剜了四舅一眼,垂头走下观景台。那一眼居高临下,饱含轻蔑与失望,直让四舅蹦跶起来,他试图直起腰,脊椎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我虽然是废物,但做不出那种事。”
胡莘瓯不听,却又无路可走,只在空地上转圈儿。偏这时,迎面撞上了关公。关公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手上除了刀,还拎着半人多高的一只音箱,大约是民宿预备给客人唱露天卡拉OK用的。他挥刀指天,对四舅喝道:“听我号令——”
又对胡莘瓯道:“你别怪他,叛徒正是末将。”
胡莘瓯瞪着关公的脸,面如重枣,颏下一副美髯。这张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两眼闪耀着亢奋的、癫狂的光,但绝不傻。疯和傻还不是一回事儿。
四舅仍在跳脚:“陷我于不义啊,你也配当关公?”
关公只对胡莘瓯解释起来,口齿也清晰得不像他了:“实不相瞒,你四舅也做直播,我看很有水平,不过就是不涨粉儿。差不多的表演,只有村里人看叫抽风,全国的人都看就叫顶流,只以流量论英雄,这公平吗?这不正好你来了嘛,我寻思着拿你当个幌子,给你四舅引引流,没准儿就有懂得欣赏他的呢?”
又说:“你刚来时还说自己叫马大合,这就小看我了。蒙脸人最认得蒙脸人,遇到外村的钟馗、秦琼,我一眼就能认出是谁扮的,所以别看你戴着口罩和蛤蟆镜,我也立刻知道,哟,这不是‘求管哥’嘛。我只是看破不说破。”
不愧是关公,也降过曹操,也战过袁绍,但对兄弟没话说。当初胡莘瓯偷拍李贝贝,现在轮到自己遭人偷拍,所以他也不好意思生气。怪只怪他自以为躲过了村里人的耳目,偏没提防关公,这才叫大意失荆州。
四舅说:“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说话间拽着胡莘瓯往民宿里去,还说民宿后身有条小路,从樱桃林通下去,可以绕到山的另一边。这时山下的声响更大了,连味道都飘了上来——有炸面筋,有铁板鱿鱼,还有本地特色烤羊肉,看来是带动起了一个早市,都来赶顶流这拨儿生意。再一转眼,先头部队已经到了观景台下,把民宿团团包围。胡莘瓯痴痴愣愣的,只好跟着四舅往院门里走,但他边走边看四舅那永远鞠躬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停了下来。
四舅回头:“别怕,我给你断后。”
胡莘瓯却问:“都说我是顶流,现在到底流量多少?”
四舅一愣,没料到胡莘瓯会问起这个。但看胡莘瓯没有动窝儿的意思,他只好掏出手机划了一划:“好多家的数据,一时半会儿也算不清楚。不过按照抖音上的排名,就在昨天,你的热度超过了‘强哥’。”
胡莘瓯“嚯”了一声:“那就是真顶流了?”
四舅保持严谨:“也只维持了一天,今天‘强哥’又把你给反超了。人家是专业的,咱们比不了……”
胡莘瓯却嘿嘿一声:“一天顶流也是顶流,这名头不算冤枉我。”
说时爬上观景台。几个台阶,他一步一哆嗦,差点儿再翻下去。终于走到舞台中央,他长身而立,面对山路上的灯火。他的脸上又浮现了经典的表情,欲哭无泪。这就是“求管哥”了,如假包换。前面的灯火定住了,中间的慢下来,后面的仍在聚集、蠕动。灯火下燃烧着眼睛,比灯火本身还要炽烈,盯着胡莘瓯,只是看,只是看。
这当然令胡莘瓯害怕。他是因为怕才跑的,不是吗?但现在,他把自己放在那些眼皮子底下了。他还从关公手里接过话筒:
“你们好,我是——”
漫山遍野静了。那静让胡莘瓯更怕。目光汇聚成风,兜面而来,像拳头一样猛击着他。然而胡莘瓯勒令自己说话。怎么自我介绍才好呢?
顿了一顿,他说:“我是我。”
这是一句准确的废话:顶流不需要任何头衔,连个代号也用不着。融汇了无数目光,他就是不证自明的“我”。
漫山遍野欢呼起来:“真是你——”
还欢呼:“可算见着你啦——”
又欢呼:“再来一段——”
来一段就来一段,胡莘瓯重复了他的台词。无非那么两句:“谁来管管我——我该怎么是好哇——”
他并非敷衍,说得恳切而真诚。眼睛们如愿以偿。让干啥就干啥,多好的一个娃娃。“求管哥”,我们没有错爱你,有人说你耍大牌,那纯粹是泼脏水,你仍然是咱老百姓的顶流。音乐起,来自村里的大喇叭,也来自移动摊位上的小喇叭。原来他的那两句经典对白还被配上了鼓点,谱成了神曲,奏响在从城市到村镇的无数个广场、车站、街心公园。有人叉腰跳跃,有人提臀抖腿,有人太空步,有人社会摇:“药,药,切克闹——”
自拍杆推拉摇移,热油锅煎炒烹炸。这是流动的盛宴,是不固定的节日。胡莘瓯是多么能让人开心,而开心又是多么宝贵呀。但作为开心的源泉,他却再也撑不住了。他怕得簌簌发抖,出现了幻觉:无数眼睛盘旋交错,融合成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抽象的眼睛,具有一切眼睛的特点但又不同于一切眼睛,永远看着他。
(《一日顶流》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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