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称得上是一位有勇有谋的新女性。”每当提起林徽因,身为外孙女的于葵总会想起那个春日的墓园相遇。负责打扫墓园卫生的老先生说:“这儿总是热闹,老有人来。”花束旁静静躺着治疗肺病(林徽因生前饱受肺病困扰)的药物,还有那封特意注明“旁人不要乱读”的信件——时光流转七十年(今年4月1日是林徽因逝世70周年),这位传奇女性依然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以下是于葵的讲述。
去年深秋,我站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韦茨曼设计学院的礼堂里,接过追授给外婆的建筑学学士学位证书。烫金校徽在晨光中闪烁,恍惚间仿佛看见九十年前的那个清晨:身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少女攥紧书包带,在哥特式建筑群中疾步穿行。彼时的建筑系将女性拒之门外,她却以艺术专业为跳板,选修全部建筑课程。当教务主任发现这个总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竟能精准背诵《营造法式》时,惊愕得碰翻了墨水瓶。
“这是迟到了近百年的正义。”时任院长弗里茨·斯坦纳致辞时声音哽咽。我望着证书上“林徽因”三个字笔力遒劲,忽然明白她为何坚持要用毛笔签名——那支曾勾勒应县木塔飞檐的狼毫,此刻正在异国他乡续写着传奇。
旧照片中的外婆仰头凝视唐代大佛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同行学者费慰梅在回忆录中写道:“她与大佛低语许久,回来后却笑而不答。”直到整理遗物时发现日记本里的记录,我才读懂这份神秘微笑背后的深意——“今日得见盛唐气象,方知建筑乃凝固之史诗。若佛祖真能解惑,当知华夏文明自有其永恒之道。”
这位兼具诗人敏感与科学精神的建筑学家,独创“建筑意”理论,将冰冷的砖石赋予灵魂。外婆在《平郊建筑杂录》中写道:“北平郊外的一座小塔,在晨曦暮霭中呈现的韵律,恰似宋词中‘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这种跨界的审美视角,让枯燥的建筑测绘变成了诗意的朝圣。
我虽不曾见过外婆,却非常熟悉她。我和哥哥姐姐小时候穿的小衣服、盖的小被子都是外婆生前亲手缝制的。她留下的一只白瓷洗澡大盆,也陪伴着我们长大。这些物件似乎带着外婆的余温和特别的关爱。
在外婆去世数年后,外婆的母亲送来一只皮箱,里面装着外公外婆的老照片和日记、手稿,里面藏着的都是关于外婆的往事。她的爱藏匿于细微处。抗战期间,外婆将陪嫁的翡翠耳环熔铸成两支钢笔,分别刻着“再冰”“从诫”,寄语子女“以笔为剑守护文化命脉”。如今漫步清华园,经她设计的胜因院依然静谧雅致。坡屋顶下特意加高的窗台,是为保护学生视力;走廊转角处的弧形设计,源于对老教授拐杖的考量。这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正是“建筑意”最生动的注脚。
去年冬天,我整理外婆的遗物,发现她1928年的毕业设计图册。在巴黎美术学院风格的学院派图纸旁,竟附着用炭笔勾勒的北京城墙改造方案。“城墙不是障碍,而是流动的历史长廊。”她在旁白处写道,“未来的城市应当让古老智慧与现代生活共生共荣。”这份超越时代的远见,恰似她诗中吟咏的“人间四月天”,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真正的美从不在云端,而在百姓举头可见的明月里。”这种扎根大地的美学追求,让中国建筑既保有文明基因,又能与当代生活对话。
(《环球人物》2025年第7期 许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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