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岩松
我出生时的医院位于西安门大街1号,算是老北京的中心。那会儿我奶奶家和父母家都在胡同里,一个东城,一个西城。父母住的是单位宿舍,是个大杂院,所以很多时候,我是跟着住在王府井四合院里的奶奶生活。印象最深的是,奶奶家院里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这棵树给了我时间的概念,它随着季节、天气的变化而变化:春夏时节鸟儿在树上啾啾叫,雨后树上有很多蜗牛;秋天整棵树变成金黄色;冬天银杏落地,捡起来放在屋里蜂窝煤炉子上,烤成白果干,非常好吃。
小时候,每次跟奶奶吵完架,我就会离家出走。出走的路线一般是从王府井大街先跑到长安街,随便上一辆公共汽车,顺着长安街往西坐几站,到西单下车,再走回我爸妈家。当时长安街只有这么一条公交线路,所以城市对我来说就是一条线,线的两个端点是藏在隐秘的胡同里、被叫作“家”的小空间。因为坐在车上,我对距离没有概念,体会不到城市的具体尺度,两点之间的空间对我来说非常抽象。直到一次特别的、从父母家的出走,我才强烈感受到这座城市真实的尺度。
老北京的院落和胡同,把城市分成了很多区域。每一个院子实际上是一个内向型的空间,住在里面的小孩在心理上与院落是绑定的状态。平常我和邻居小朋友一般就在院子里玩耍,不甘被困在院子里的时候,也常会爬上屋顶、大树,想从那上面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好像那样能体验到逃脱限制、跨越边界的刺激。
老北京有句俗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是专门形容我们这种淘气的孩子的。尽管如此,屋顶也不是像姜文的电影《邪不压正》里拍的画面,孩子们可以在上面肆无忌惮地一直跨越,屋顶上的活动区域相对固定,跨出区域对孩子们来说也是一种冒险。
那时候我年龄不大,但已经被爸妈单位宿舍院里的孩子们看作见过世面的人,自己也觉得我是能把他们带出这个院子的不二人选。有一天,我带着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北京流行的那种传统小竹车推着他,穿过我们家胡同,七拐八拐,最后绕到长安街上。
这条线路我非常熟悉,是平时傍晚父母带着我遛弯儿走的路。我们会先走到北京电报大楼跟前的小广场,紧挨着长安街。这里空间开阔,除此之外还有一样很特殊的东西,就是钟声。每到整点,电报大楼楼顶的大钟会播放一段非常有标志性的乐曲。我发现在很多传统城市,通过钟声、乐曲,或者巨大钟表运行的声音,都能给人一种超脱建筑形象与空间、超越具体物质的精神体验,而这种感官记忆往往历久弥新。
到达长安街后,我推着他由西往东,与之前从我奶奶家出走时坐的公交车路线逆向而行,一直走过了中南海南门,继续往天安门方向前进。这次行走,远超出了我和爸妈遛弯儿的区域。虽然路线很简单,但所体验到的空间感,与我之前坐在公共汽车上的视觉感觉完全不同。原来长安街那么宽,好像黄河、长江一样,感觉永远也跨越不过。
对比胡同的小尺度,尤其是与渺小的人的身躯相比,这巨大的空间给我带来强大的震撼,以至于我局促地只敢沿着中南海墙边走。路上很多成年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俩,于是,还没走到天安门广场,我们就掉头回去了。
回到我家院子的时候,估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一堆大人站在胡同口,院子周边都沸腾了,所有人都在焦急地寻找着两个消失的孩子。我的印象是,突然一批大人冲过来,分别把我和那个孩子抱起来,然后迅速又分开了。回到家,我心里窃窃发笑,觉得这些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们了。我猜我的小伙伴肯定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应该会感到很满足、很威风吧。因为这一次经历,这个城市不论是我熟悉的居住环境,还是不熟悉的新街道,以及长安街那种超尺度的地方,都让我感到非常有意思,特别想再去探索。
我后来对连接东西城的这条线路变得异常敏感,还有那条位于北京中轴线上,分割东西两个行政区、位于鼓楼前的地安门外大街。站在这条马路上,你可以一只脚踏在东城,另一只脚踩在西城。成为建筑师后,我才明白长安街的那种巨大尺度,其实包含了不同层次的含义。
(《二十城记》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