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创造力的来源问题涉及人猿之别。动物只是简单地进化、适应环境,人则能够改造环境,甚至创造环境。这种创造力不能归结为偶然的灵感,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否定,最早就是为了携带劳动工具而毅然改爬行为直立行走,导致手脚分工以及人的整个身体形态的改变。这不是什么脑筋急转弯,而是具有时间性和前瞻性的历史活动。人由于把工具“当作”自己的肢体甚至另一个“我”,因而形成了自我意识以及“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人的创造力在这一虚拟空间中凭借“有意识的自欺”而使劳动具有了语言性,从身体语言中产生了口头语言,并使语言成了追求真善美的“自由之家”,其中起关键性作用的就是语言的诗性结构、即隐喻的“自否定”结构。最本源的创造力就在于语言的诗性或艺术性,它是科学语言和道德语言的根,也是克服现代人工智能的异化性的唯一途径。
当然,正如人的一切本质力量都会产生异化一样,创造力也会异化。一种异化就是创造力的工具化。富有创造性的产品通常都是具有显著的实用效果的产品,容易得到普遍的应用和流行;而这一过程往往也是一个意义流失的过程,无论多么天才的创造,在应用时真正起作用的也都是那些可以被量化和数据化的成分,其中的那些可触发奇思异想的闪光之处反倒被现实的成功所遮蔽了。现代科学在网络技术和人工智能上取得的前所未有的成就更是容易为思想上的懒汉找到理所当然的避难所,很大一部分人都比互联网发明以前更愚蠢了。
人工智能在当前社会各个部门和领域中的强势话语恰好表明,人们已经视创造力为自己的一大精神负担,最理想的情况是把一切难题都交给人工智能或机器人去解决。大家甚至会觉得这种想法理所当然,因为人工智能毕竟是人类自己研发的,享受自己的劳动所得有什么问题?但也有人担忧人类反过来就此被自己创造的精灵所掌握、所控制、所奴役,滋生出依赖性,反而失去了创造力,成为自动的机器。人工智能是“非哲学”的,它在计算能力上远超人类;但它没有“爱”。它可以模仿“爱”;但那是假的,量化了的,因而不能在质上有真正的自我超越。AI不仅读唐诗,而且读一切留存下来的诗;但那谈不上有多少创造性。
当然,如果把人工智能只是当作人的创造性的辅助工具,那它这方面还是威力巨大的。我们必须掌握人工智能,而决不能让人工智能掌握了我们;但也只有不满足于僵死的知识而努力进行创造性思维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每一个自由思想者都是一个运用语言的艺术家,只有艺术性的创造才是真正的创造,审美眼光是一切科学眼光和道德眼光之根。如哥白尼的日心说就建立在美学标准上,康德则说美是德性的象征。人的创造力归根结底就体现在语言的艺术性或诗性上,这就是自古以来人性的本质。
(《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6期 邓晓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