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健梅
在日本,出发前几周,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做攻略,搜寻各种景点——森林公园、美术馆、所剩无几的战后老房子,边搜边寻思她想看点什么。我在笔记本电脑上建了个文件夹,里面有景点地址、描述、营业时间,我不停地增增减减,为平衡行程安排操心,想要充分利用、尽情感受这次旅程。这个博物馆是朋友推荐的,是日本某位著名雕塑家建造的大宅的一部分。我在网上读了很多关于这栋房子的介绍,对这趟行程翘首以待。我又查了查手机,手机告诉我在这里转弯,很快就能走到博物馆所在的街道。路上,我对母亲简单说明了对博物馆的预期,小心翼翼地不泄露过多细节,更多的留待她自己去发现。
路上,我们经过一所学校的大门,正是上午课间休息时间。学生们戴着五颜六色的小帽子(不同年龄和年级的帽子颜色不同),吵吵闹闹、自由自在地在操场上玩耍。整洁的操场,亮闪闪的游乐设施,还有几位老师站在一旁,镇静地看着学生们。
博物馆入口处有个架子,可以把雨伞扣在上面,大概是怕伞上残留的雨水滴下来,在老房子地上留下水渍。我接过母亲的伞,抖了抖,把两柄伞并排扣在架子上,把小钥匙塞进口袋,稍后取伞要用钥匙解锁。拉开滑门,里面特意辟出一块换鞋处,两个木凳,装满褐色拖鞋的篮子。我的靴子脱得相当费力,母亲则像在日本生活了一辈子似的麻利脱下她的鞋,规规矩矩地把鞋摆好,两只并排、鞋尖朝外,方便出门离去时穿。她穿着洁白的短袜,脚指头白得像飘落的初雪。长大后,我们也学会了在家门口脱鞋。我还记得某天放学后去朋友家玩,竟然被允许光脚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我大受震撼。
我穿上一双拖鞋,去售票处买票。售票员接过纸币,找回一些硬币,还有两张票和两份漂亮白纸制成的小册子。她说博物馆现有两场展览:楼下是中国和朝鲜半岛的展品,楼上是某位知名艺术家创作的织物和纺织品。我谢过她后,接过手册,转头把这些信息激动地转述给母亲,我想起她那些精致的衣裙,我们年少时她如何恰到好处地缝补和修改我们的衣服。我提议分头参观,这样可以自己把握欣赏某件艺术品的时间。不过,我们要时刻留意对方,不能离得太远。
博物馆有两层,凉爽安静,高低不平的木地板、粗大的深色木梁,依然能看出老房子当初的模样。楼梯又矮又小,因为那时的人又矮又小,踩上去嘎吱作响,台阶中间凹陷,历经千万双脚的踩踏,早已磨得光滑发亮。柔和的乳白色光线仿佛穿过纸屏风从窗户中投射进来。我随意选了间展厅,把手册一折二塞进外套口袋。不知怎的,我总想以一种懵懂无知的状态出现在作品前,对它们的来源和出处一知半解,欣赏它们最本真的样貌。
玻璃柜里展示着各式各样的盆盆罐罐和花瓶,附有手写卡片,注明制作年代,有些字符我不认识。每件作品虽外形粗糙但充满灵气,形态各异,或纤巧,或厚重,几乎能窥见它们的整个制作过程。某个时刻,我感觉母亲在我身后,我停她也停,我走她也走。不过很快,她就不知去向了。
我在一楼最后一间展厅等了她片刻,看她是否会再次露面,等不到人便上了二楼。其间,我注意到有间展厅的屏风收了起来,可以俯瞰到一个幽静的庭院,院内有枯石、枫树,枫叶正渐渐转红。
织物在长长的展厅中挂起,既能一览无遗,又能一件件分开欣赏。我在展品前来来回回,等母亲进来展厅。她没出现,我只能独自参观剩下的展览,最后发现她在外面等我,就坐在伞架旁的石椅上。我问她有没有看那些织物,她说她只看了一点就累了,就待在这里等我。
不知何故,我很想再和她说说那个展厅,我在展厅里的感受,那种不可思议的浓烈情感。曾经,人们把包括树叶、树木、河流和草地在内的世间万物看成图案,真让人难以置信。可我说不出口。我只是对她说,顶楼有个展厅,能俯瞰楼下的庭院和绿化,构成了理想的冥想空间。
有时候,停下来,反思发生过的事也许是件好事,也许回想悲伤往事反而能让你快乐起来。
(《冷到下雪》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