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朔梅
台风过后,人们发现后石桥旁的谷树断了。后石桥是单孔石桥,连通小镇与农村。小镇有多少年历史,估计它就有多大年龄。
谷树被深深拗断,仅剩粗粝的树皮坚韧地抓住桥堍,树冠倒挂在河面。人们发现它的树枝上结满了毛茸茸、红艳艳的果实。
谷树似乎没有春天。不仅因为它出叶晚——其他树种已绿荫婆娑了,它才滋出胚芽,还因为它毫不起眼。在乡间,它实在是最普通的树,即便有好几个名字,如楮树、构树、穀树。
每逢开春,人们会沿河插柳、栽桃种梨,但不见有谁种谷树。种它何用?其木材歪头捩臂,不能解板材,不能做扁担、锄头柄。其树冠如华盖,罩住庄稼,使之不得阳光、露水。农人厌之。然而,它随处可见:河滩边,桥墩旁,篱笆间,瓦砾丛中。那都是些贫瘠、荒僻之地。
其实,谷树也有春天,只是它的花如穗状,与叶脉同色,毫不起眼,谁也不在意。何况它又多生长在没人经过的荒僻之地呢!但不妨碍它同样受阳光照耀,同样经风雨侵袭。
见了那折断的谷树,有人问,它该有多少年份了?边上90多岁的白胡子爷爷也说不上。他说自己小时候,那树就长在这里了。他见过它好几次被风折断,可要不了几年,它又长成大树,甚至比之前更疯。他用拐杖指指桥堍。只见桥堍的石缝间爬满了根系,蜿蜒曲折。
儿时的我们常常把谷树叶撸下来喂羊和兔子。那枝叶一经折断,就慢慢渗出白色的浆液,味道有些苦涩,但牛羊和兔子爱吃。
我望着倒在水中的谷树,不禁泛起联想。小时候的入夏时节,顽童们从桥墩爬到谷树上,坐在比胳膊还粗壮的枝丫上,脚在半空中晃荡。我们啃着半生的毛桃、嚼着酸涩的野葡萄,看着航船挂着白帆远远驶来。仲秋后是收获的季节,卖棉花的船来了,卖猪的船来了,那些船都在石桥边靠岸,谷树就成了拴船缆的桩,船挨肩排开。随后,稻谷登场,交公粮的船也在谷树上系缆。铁链、麻绳勒进谷树粗糙的肌理,可谷树一声不吭。年复一年,那系缆的所在结出厚厚的老茧,像耕牛的肩胛。它照样结满鲜艳的果实,果实在秋风里笑嚷着。
我为倒伏的谷树叹惋。但想起那白胡子爷爷的话,也就释然了。只要那根系在,紧紧抓住生命的缝隙,要不了几年,它又会长成一棵大树。
(《解放日报》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