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蒋一葵撰《长安客话·郊坰杂记》载:“西山,神京右臂,太行山第八陉。”
设若行走西山道中,山环水绕,景随步移,“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马轻骑自然很难领会山水佳妙,非得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人般的闲适与洒脱不可。
说起西山(系京西诸山总称,下文中提到的金山、瓮山、玉泉山、香山、阳台山等皆在此列)和毛驴儿的渊源,还真能梳理出一长段故事。
明代文学家李流芳在游记《游西山小记》中这样写道:“予信宿金山及碧云、香山,是日,跨蹇(毛驴儿)而归。由青龙桥纵辔堤上,晚风正清,湖烟乍起,岚润如滴,柳娇欲狂,顾而乐之,殆不能去。”
清末考中进士,后步入仕途的籍忠寅在《骑驴游香山一周》一诗更是直入主题:“无尽清泉万古流,白云不动千山秋。偊随云影依依驻,更恋泉声缓缓流。遇树低时频屈背,到峰高处屡回头。稳乘驴背登临遍,不必层岩起石楼。”
在今人编的《香山诗萃》里,有一首民国初期香山慈幼院教师兹泉写的《观香山红叶凋零有感》,里面有这样的句子:“驴背依然吟葛岭,半闲犹自谈风月。”
20世纪20年代的香山慈幼院曾住着一个文人,他被人介绍给了这里的院长,也是他的阔亲戚熊希龄,在图书馆里谋到了一份差事。那个时候的香山和城里之间是一条石板道,往来其间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是毛驴儿。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里说,他的生活穷困潦倒,根本雇不起毛驴儿,若想到城里的书报摊上翻一翻书,就要独自走上四个钟头。这个人就是沈从文。
可惜的是,如今香山只有商业味儿更浓的马,供人骑乘的毛驴儿已经找不到了。穷困的沈从文走在西山道上,响铃清脆、四蹄欢快的毛驴儿曾掠过他的身旁。
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在《倏忽人间四月天》中回忆20世纪30年代初的母亲:“母亲活泼好动,和亲戚朋友一道骑毛驴游香山、西山,或到久已冷落的古寺中野餐,都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无独有偶,写过《城南旧事》的林海音也是毛驴儿的爱好者,她写过一篇游记《骑小驴儿上西山》,因为骑术不佳,胆也不大,对乡下女人的骑技钦佩不已:“她盘腿儿坐在驴背上,四平八稳的,驴脖子上的铃串儿,在雪地里响得清脆可听,驴蹄子嘚嘚嘚嘚的,踏着雪地远去了。”
对西山和毛驴儿最温情的描述来自我喜爱的作家郁达夫。他在1936年写的随笔《北平的四季》里记了两次骑毛驴儿游西山的经历,一次在冬日的雪后:“我曾于这一种大雪时晴的傍晚,和几位朋友,跨上跛驴,出西直门上骆驼庄去过过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无数枯树林,以及西山隐隐现现的不少白峰头,和时时吹来的几阵雪样的西北风,所给与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伟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语来形容。”一次在秋日的清晨:“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
1935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列出了当时西山租驴的价目,起讫点在翠微山麓西山饭店,该饭店为便利游客,特与驴夫商定了价目,并不准额外强索。例如:从西山饭店到香山,驴每头往返一元,一送八角。
俞平伯和朱自清在上世纪30年代初同游西山大觉寺,俞平伯在随笔《阳台山大觉寺》中记录,朱自清在燕大校友门(今北大西门)雇得小驴一头,驴价一元二角,俞平伯雇的是人力车,车夫二人,价二元五角(实际付了二元六角)。雇驴比雇车便宜一半还多。俞平伯说:“舍驴而车有四说焉。驴之为物虽经尝试而不欲屡试,一也;携来饮食无车则安置不便,二也;驴背上诚有诗思,却不便记载,三也;明知车价昂,无如之何耳。”两人结伴旅行,一个骑驴,一个坐车,在颠簸的石子儿路上,该是怎样的情景呢!俞平伯说:“小驴宜近不宜远,而阳台海甸间,往返八十余里。(车夫曰百里者,夸词也,为索车资作张本耳。)于去时,佩(朱自清)之驴已雅步时多,奔跑时少,归途则弥从容。驴夫见告,此公连日游香山卧佛寺等处,揣其意似爱惜之,不忍多加鞭策。虽时时以车候骑,予仍先抵温泉疗养院。时为十二时四十五分。待五分,佩至。”“近西百望时,与佩约会于清华,遂先行。”朱自清为追赶俞平伯,不得已“至万寿山易骑而车,否则恐尚在途中也”。
明人的清言(一种格言式、随笔式的文学体裁,盛行于晚明清初)里说:“壮士骑马,逸士骑驴。”以坐骑而论,说西山是一座诗意的山并不为过。但在今天的西山道上,再也觅不到毛驴儿的身影了,那个诗意的年代,那些诗意的人,都载在毛驴儿背上走远了。
(《北京日报》10.24 大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