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屠珍老师来,住花园饭店,为是看戏方便。次日中午,陪她吃饭,去了老夜上海,街对面一家本帮菜馆,在老锦江北楼十一层。那个红砖大楼,与街北的兰心大戏院,还有她住的地方,在茂名路长乐路路口,于东、北和西三个方向,各守一角。菜没多点,糟黄鱼,马兰头香干,红烧肉,和水晶虾仁,每一样她都尝一点,吃得很慢,有滋有味。边吃边聊,说到我们的新家,在瑞金医院左近,她的眼一下子亮了:“早先的广慈医院吧,我们的老大,就在那儿生的。你们知道吧,梅先生以前,就住那一片。”
自那以后,她没再来。
2020年初,屠珍老师被接去加州,住到女儿家里。两年后的早春,三月下旬的一天,我们彻底困在逼隘的家中。慢慢地,心态变了,可谁也没有感觉。在迷惘、躁郁和沮丧中,忘了多久没有问候屠珍老师,直至一天下午,讣告在眼前出现:
梅兰芳纪念馆名誉馆长,著名翻译家、社会活动家、京剧研究家,梅绍武夫人屠珍女士,于北京时间二二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因病在洛杉矶逝世,享年八十八岁。
噩耗传来,心里一沉,懵了半天。就三天前,友人在哈佛,借出未经整理的杨联陞日记,帮忙查核其中老舍行迹,引我重读《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不意碰上胡适一笺,言及梅兰芳迁沪前某一年,赠胡夫人江冬秀花子雅事:
你寄的四首诗,最末一首《成功之夜》,最近于你说的“胡派”,因为那是明白清楚的小诗。《花儿本不愿开》一首,我觉得第三节也许可以再修改?此诗的意思很好,第二节使我想起一个故事。十多年前在北京家中看见内人种的牵牛花两朵,是梅兰芳送的种子,大如饭碗,浓艳的真可爱。我想写首短词,只成上半首,现在只记得两句:
也知生命促,特地逞风流。
谁说“花儿本不愿开”?谁说牵牛花自知“生命促”?难过的黄昏里,默念胡适诗札,一遍又一遍,恍恍惚惚的,屠珍老师的面影,似又到了近前,生命短促,谁人有知?
二
屈指算来,自屠珍老师过沪,十五年了。人的一生,十五年者几何?屠珍老师走后,不止一次,一拿起纳博科夫,我就会想起她和绍武先生,还有他们在西便门的家中,同我谈燕园师友往事的情形。绍武先生的脚边,有一阵总摊着一部庞大而厚重的牛津大词典。他译的《微暗的火》,当时还没收尾。
冯亦代先生说,“绍武是个聋子”。这我可以作证。因为我知道,人多时,绍武先生大都含笑寡言。第一次进他们家,刚在长沙发上落座,绍武先生就慢条斯理地招呼我:“你不来一根儿?”他瘾不小,手里老夹着的烟卷,好像就是“红梅”。
与他们相识,到明年,正好三十年。
我离开北大的第一个冬天,租住的地方可说和梅家在一条街上。从我住的建筑设计院骑车,到他们家的塔楼前,不赶的话顶多二十分钟。来沪安家的前一年,屠珍老师喊我,到他们家吃过一顿饭。那天的主客,是傅惟慈先生,李文俊先生,和李太太张佩芬老师。说起故旧,大家不禁唏嘘,因为座中本该还有冯亦代、郑安娜夫妇和董乐山几位。董先生刚故去,冯先生新又中风,由新夫人黄宗英陪护,仍在中日医院。那时我已搬家,住朋友在土城边樱花园的单位宿舍,隔了一条大马路,就是冯先生所住的病房大楼。他们老几位,昔日都是梅宅常客:不管在护国寺甲一号,还是在西旧帘子胡同,大家相互依存,打气鼓劲,苦中作乐:不是借西文书,听古典音乐,就是合译马克思著作中的文学典故。我是在建国门内大街五号,社科院会议大厅的《尤利西斯》研讨会上,头一次认识绍武先生和屠珍老师。会间休息时还合过一张影,只不知现在夹在哪本书里。
后来每回北京,我都会去西便门弯一下,探望屠珍老师和绍武先生。记得在绍武先生书房,一进门墙头上,有一帧镶着镜框的许姬传亲笔,是首七言诗:
滚滚奔雷着地挝,
瞢腾惊起震窗纱。
天容如醉凝灰紫,
雾气迷濛噪雀鸦。
沈老高年劳枉顾,
梅孙扶我御飚车。
居停盛意此间乐,
缀玉轩中听拨琶。
诗的名字叫《避震缀玉轩》。条幅一端,另有小字一段,说的是作者当年的境遇: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地震,波及北京,梅嫂命孙梅卫东、外孙范梅强以车相迓,余从张自忠路(旧铁狮子胡同)重回缀玉轩(西旧帘子胡同)感赋。
许氏说的梅嫂,即梅兰芳夫人福芝芳。梅卫东是绍武先生和屠珍老师的公子,也就是在瑞金医院出生的那一位。范梅强则是梅葆玥的哲嗣。缀玉轩,不用说,就是梅先生旧宅。
前些日子听说,屠珍老师家的书,捐给了一个协会。于是,我就想起那幅字:应该还在的吧。
(《文汇报》10.22 赵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