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欧洲中心论”的批判,无论中外,都由来已久,但该“论”并未销声匿迹,且有在欧美世界“复兴”之势,因此当下批判正未有穷期。
“欧洲中心论”的前提是“欧洲优越论”,“欧洲优越论”肇始于18世纪欧洲启蒙时代。启蒙运动是什么?按康德的说法,是“人类走出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的表现是什么呢?是“人”不具备按自己的意志决定自己命运的意识、决心和勇气,而其根源是习惯于听从神——在欧洲是基督教——的摆布,所谓“走出来”就是获得这种意识、决心和勇气,走向理性“状态”。启蒙运动是如此标举理性,以致认为,只有开启理性之门,人才具备成为健全之“人”的资格,用笛卡尔的话来说就是“我思故我在”。
理性来自哪里?启蒙思想家认为来自“大自然”。在他们的字典里——因拒绝宗教之故——“大自然”乃是上帝的替代品,是万物的终极,是秩序的准绳,是道德的源泉。世间一切事物都存在于“大自然”的安排之中,而其安排又如此“合理”:“大自然绝不做多余之事,能少做绝不多为”,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如是说。理性的安排又是如此缜密,稍有逾越,必受惩罚,“合理”意味着必然。
在启蒙思想家看来,人是造物,是“大自然”的产品,人性是“大自然”赋予的,它是“大自然”“合理”安排的一部分,所以理性必然存在于人性当中。但“大自然”运作是“一个隐蔽的计划”,该计划除了赋予人类“自由”,并没有给予更多的东西——“大自然不做多余之事”,所以“人”就个体而言,其行为是没有必然性的,但“人”作为一个整体,其行为必须与“大自然”的总“安排”合拍,否则就要遭到惩罚。这也就是说,每个人是自由的,但整个人类的行为是有规定性和归属性的,其终点在于“合拍”,用启蒙语言来说,就是迎来“理性千年福祉”——“基督千年福祉”的变体。这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历史。
既是过程,就有先后,就有早晚,就有“进步”与“停滞”之别,就必有以“变革”区分阶段的节点,所以历史是由“变化”——当然是重大变化——组成的。启蒙学者是(欧洲)划时代变局的倡导者、鼓动者、亲历者,当然会以理性的先行者自居。黑格尔说得更直接,欧洲在“书写历史”,而相比之下,他断定东方是停滞的、新世界是野蛮的,他们一概是没有理性进步的,亦即没有历史的。
即如上述,可以说启蒙时代的天才同时完成了两个建构,既建构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又建构了唯欧洲走在正确道路上的隐喻。打一个不太贴切的比方,这就好比一个人据已知答案出了一道题,随之以答案正确来夸口。毋庸置疑,启蒙运动在欧洲乃至世界思想史册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但同样不容忽视,启蒙在开启了人类现代思维的同时,也培育和助长了欧洲“自我欣赏”“自我膨胀”的心智与心态。
由此可见,“欧洲中心/优越论”毋宁说是一种由哲学思潮转化而来的社会心理现象。一种优越感先验地存在于欧洲人的头脑中,至于后来学者们所云19世纪以前的欧洲在“地理环境”“工业制度”“市场经济”“新教伦理”“核心家庭”等方面具有独特优势,无非是这种优越感在心里“作祟”而已。即使在今天,即使在他们接受了经验主义的历史学教育之后,这种思维方式仍有遗存。由此看来,欧洲人似乎并不是由于他们的“先发优势”,而是基于一种形而上学的逻辑而获得了优越意识。
(《北京日报》10.14 刘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