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愚妇”的千古污名

    天宝元年（742），唐玄宗下诏征李白入京。隐居东鲁的大诗人时年42岁，终于迎来了一生中的高光时刻，以为此去游说万乘，辅佐明君，定能大展宏图，高歌一曲《南陵别儿童入京》，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种很“李白”的名句。

    只背诵名句的读者可能不知道，“仰天大笑出门去”在本诗中有一个特定语境：“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即自己也像汉代朱买臣一样，因老大无成被妻子轻视，如今终被天子征召，扬眉吐气进长安去。

    据唐人记载，此时李白夫人许氏已去世，李白在山东先后与两位女子同居：一刘氏，后分手；另一位不知姓氏。二位均无妻子名分，至多只是妾室。“会稽愚妇”可能即指刘氏。李白抱负奇高却不走寻常路，隐居等待“明主”征召，蹉跎多年，机会难寻。许夫人是宰相孙女，料能理解包容；刘氏这种身份低微的女子，就免不了唠叨甚至轻视了。

    有意思的是“会稽愚妇”这个典故的使用。汉武帝时的朱买臣是个名人，因破东越的功劳位列九卿，又因和著名酷吏张汤的恩怨告发汤，使汤获罪自杀，自己也被武帝诛杀。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朱买臣出名是因为他曾被妻子“休”掉。

    《汉书·朱买臣传》说：“（朱买臣）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

    朱买臣是个四十多岁还难于养家活口的男人，夫妻卖柴为生，他挑着柴担不叫卖却高声诵读诗书，可以想见这行为在寻常百姓眼中是何等怪诞。妻子是普通农妇，看不惯，屡劝不止，遂生龃龉。妻子要求离异，并且再嫁。

    需要说明的是，在汉代，休妻常见，休夫也不罕见。上至王侯公主，下到平民百姓，女方要求的离婚时有发生。而无论是被休还是主动求去或是寡妇再嫁，女性再婚并未受限制。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休了丈夫曹寿再嫁大将军卫青，临邛富家女卓文君孀居随司马相如私奔，《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兰芝被休回娘家后求婚者接踵而至，虽是虚构故事却折射现实。朱买臣妻估计年龄已在四十岁以上，很快再嫁，可见女性离异、再婚均较自由。

    大约此事对朱买臣也算不得什么沉重打击，他卖柴、读书，依然故我。而买臣妻虽“目光短浅”，却非无情义之人，后夫显然也善良厚道，夫妻二人扫墓时遇见饥寒交迫的朱买臣，还款待他吃了顿饱饭。

    这段史实的结局是悲剧，却由朱买臣一手造成。他发迹还乡，身份已是家乡会稽的太守。地方上大张旗鼓迎接新长官，令百姓清扫道路。朱“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朱买臣在服劳役的队伍中瞥见前妻与其后夫，下令把他们带回太守府，给点吃喝养着——不是报一饭之恩，是让他们旁观自己的富贵显赫，以羞辱“愚妇”和她无辜的后夫。买臣前妻身陷如此难堪境地，后夫也被牵连受辱，这个不幸的女人只能以一死来维护可怜的自尊了。

    朱买臣一生事迹具见《汉书》，正统史学家班固对买臣妻并无谴责，不动声色的叙事中倒可看出朱买臣偏狭、刻薄，报复心重。民间流传的故事却极力渲染朱“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传奇经历。后人大约认为，这样一个传奇男儿，被见识短浅的女人轻视、休弃是最不能忍受的耻辱。“会稽愚妇”的形象遂在传说中越来越污名化、丑角化。读唐诗，在李白笔下、白居易笔下，朱买臣妻都是负面形象。

    到宋元时朱买臣故事被写成戏剧，加快了传播速度。元杂剧《渔樵记》、明传奇《烂柯山》以及现代京剧《马前泼水》虽结局不大相同，离婚的基本情节大致相似：勤奋的穷书生朱买臣妻子泼悍刻薄、嫌贫爱富，受不了清贫，强逼朱写下休书离异。朱遭此打击，益发刻苦，终于一举成名，衣锦还乡。早已改嫁的前妻腆着脸来求复婚，朱将一盆水泼在地下，告诉前妻“你若能收覆水我带你回家”，真是为千载寒士吐尽积郁。

    被逼自尽的女人不知道，她就是这样被后人改造成薄情寡义、嫌贫爱富又厚颜无耻的愚妇、泼妇形象出现在诗歌里、戏台上，而她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刻薄前夫则被塑造成一个励志故事的主角，鼓舞着一代又一代读书人。

    （《北京青年报》7.24 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