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银
父亲在小兴安岭林区一家国有大型木材加工厂工作,常常上夜班。一个风雪拍窗的冬晨,我们正围着炉子烤火,忽听门“吱”的一声开了,一股寒气猛地扑进来。只见父亲帽子上挂着霜花,肩上披着雪花,须眉皆白,他不说话,从棉大衣兜里掏出一把礼物——木虫,扔在铁皮做成的炉盖上,溅起了一阵欢呼。
这木虫是天牛的幼虫,产于红松树皮的内层,以木为食。这些木虫约半寸长,颜色雪白,冻得僵僵的,直直的。扔在炉盖上,木虫遇热膨胀,像爆米花一样蜷成一团,用铲子翻几个滚,便熟了。放到嘴里咬一下,滑嫩酥腻,有一股松木的清香。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小兴安岭南麓林海深处,那里千山响杜鹃,万壑树参天,树中的骄子便是红松。红松属高大常绿乔木,树干圆满通直,既刚健又婀娜,百尺无寸枝,如破土而出的火箭直冲云霄。
金风响,松塔黄。松塔是红松的果穗,挂在树枝上摇晃,到秋天就由绿变黄。它呈卵状圆锥形,状如小型菠萝,由许多木质的鳞片组成,鳞片里藏有松子。用木锤轻轻地砸,剥开鳞片就露出淡褐色的松子。嗑开一粒嚼一嚼,满口流香。每当看到邻居家的小伙伴砸松塔,我们哥几个的视线就会被拉直,口水直流。
父亲对采山不在行,但在一个风雪后的星期天却突然搭伴进山捡松塔去了,这弄得我们一整天都兴奋不已。
繁星满天、夜凉如水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可奇怪的是肩上只挂着一小书包松塔。我们瞬间扑了上去,书包很快就瘪了。
晚上躺在炕上睡觉,偷听到父母唠嗑儿,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父亲和伙伴钻进深山,转了几片林子,很快就捡了一麻袋松塔。他们把麻袋集中到一个向阳山坡上,想再转转把书包也装满。可这一转却转蒙了,再也找不到麻袋堆——好像被森林仙子藏起来了。更糟糕的是,他们迷山了,在山里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圈,最后听到运材小火车的汽笛声,才挣脱大山恋恋不舍的拥抱,踉踉跄跄走出深山老林。此时已是夜色苍茫,连月亮也躲了起来。
松塔不易采就采榛子,父亲要领我们去采的是毛榛子。毛榛子顾名思义,外面包着的花萼长着扎人的毛刺。毛榛子壳薄仁儿大,香甜脆生,是自然的珍品。
采毛榛子要戴上蚊帽和手套,以防被刺扎到。这蚊帽原是父亲所在工厂发的劳保用品,防蚊子用的。它高顶宽檐,前面围半圆形软丝网,与后面半圆形白纱布相接,低垂至肩,有点像古代女侠戴的轻纱斗笠。戴好蚊帽和手套,带上口袋或背筐,就可以上山寻找榛子了。
毛榛子树属于小乔木,连片生长。钻进毛榛子树林,里面有点昏暗。阳光从枝柯间筛下,疏疏如残雪。准确地说,毛榛子其实不是采的,而是摇的——在毛榛子树林里,用手猛烈摇晃榛柴棵子,熟透的榛子就纷纷落下,像极了榛子雨。
“雨”过之后,榛子躺在斑驳的树影上,外皮青中透红,花萼微张,似在呼唤采山人的亲近。这时候就往背筐里捡吧,一片林子就能捡小半筐。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捡一会儿,父亲就会“喂——喂——”地喊几声,生怕失散了,迷了山。
榛子背回家,就是加工的慢活了。先把榛子晾在院子里、屋瓦上,让温煦的阳光晒一晒,凉爽的秋风吹一吹,包着榛子的花萼很快就变得深红,干巴了。用木棒轻轻砸,再用手一扒,就滚出一个个圆鼓鼓的果实。放水缸里一漂,浮在水面的都是空壳没瓤的,惨遭淘汰;沉在下面的是合格品,轻松过关。最后用大锅慢火炒熟榛子,就可以品尝了。
好多年过去了,我也早已携带林海的涛声走进城市。可我仍然思念故乡的虫子、松子、榛子,这些戋戋微物都是父亲的爱。
(《工人日报》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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