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
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要走到阳台上,跟河对岸那只白鹭打一声招呼。
白鹭要么停在河边那棵青杨树上,要么停在对岸那幢空无一人的房屋的阳台上。它从来不看我。
冬天的时候,河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棵乌桕树。所有树的叶子都落尽了,只有乌桕树上挂满了白色的小果子,像是开了一树的梅花。这些果子是鸟儿们过冬的食粮。每天都有成群的鸟儿在树上一边啄食,一边叽叽喳喳地闲聊。
春天来了,乌桕树上的小果子被鸟儿们啄食得干干净净,整棵树只剩下光秃的枝条。鸟儿们把落脚点转移到了那棵巨大古老的枫杨树上。枫杨的新叶一下子长满了所有的枝条,整棵树散发出一种热情、好客的气息。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白鹭选择了河对岸那棵青杨做自己的落脚点。
不论是晴天雨天,它都站在那里,像一个总在冥想却始终不得开悟的修行者。它看也不看这棵枫杨树上的热闹。它一直站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偶尔飞出去,在天空中盘旋几圈,或者在河滩浅水里散一会儿步,它又回到青杨树上,并且总站在同一根树枝上。这时候,青杨的叶芽儿刚刚冒出一点,整棵树才有那么一点点的绿意,刚刚苏醒,还睡眼蒙眬。那棵枫杨呢?已经成为整个河岸上最繁华喧嚣的闹市。这都与白鹭无关。春天的白鹭仍然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在坚持什么。它显得孤独又骄傲。
谷雨之后是立夏,立夏之后是小满。枇杷树结了一树的果子,石榴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枫杨的叶子从嫩绿变成深绿,现在已经是苍翠的了。茂密的树叶和长串的花朵把树枝压得弯弯的,树冠已经不堪重负。小鸟儿们也没办法在上面停驻了,叶子太多太密,根本就没有落脚的地方。夏日来临。鸟儿们可去的地方太多了,许多鸟儿进入育雏时节,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大家已经没有兴趣聚在一起消磨时光。白鹭还是独来独往,只是看上去有些落寞和憔悴。
天黑了,杨树高耸在淡淡的月光底下,我看不到叶子在动,可是我仍然能听到风吹动它的声音。它的声音节奏分明,清澈悦耳。这棵树是白鹭真正的好伙伴。在我看来,白鹭与青杨是一个整体,两者惺惺相惜,密不可分。
季节的变换,导致了小河两岸景物的变幻,同时也造成了许多悲欢离合。我日日生活在这里,默不作声地观看着这一切。植物生长的轮回,昆虫的爱恨情仇,动物之间的生死之战,村民们的来来去去,轮番在这个荒凉的小村中上演。我没有和任何人产生亲密的联系,他们会引起我内心波澜的起伏,可是并不与我息息相关。只有这只白鹭,它每日和我相伴,我们已经不可分离。
我每天早上都向它问候。它每天都来。它每天都来,就是回应我的问候。在向它问候之后,看到它停栖在河的对岸,我的心就很踏实,很满足。只有在问候了白鹭之后,我才会开始一天的工作。当我工作累了,或者突然想起它的时候,我就到门外去看它。它有时在,有时不在。不在的时间长了,我会心怀焦虑。不过最迟在傍晚,它就会出现。
往往是这样,我坐在书房里,忽然感觉到窗外有一个白影掠过,我就立即走到外面的阳台上。这时候,白鹭已经飞到很远的地方,成了一个小白点。我盯着这个似乎就要消失的小白点,盯着。然后,它就又飞了回来。它的翅膀伸展开来,在天空中滑行,仿佛向我展示它最为自豪的一面。这样飞上几个来回,它就消失了。我很想知道它去了哪里?它的窝筑成什么样?它有没有自己的伙伴?好几次,我想象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鸟,一只白鹭,可以和它一起飞。我飞不起来,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了解一只白鹭。
在做梦的时候,我曾经也是能飞的,飞得与这只白鹭一样好。那时我还没有搬到这里。我梦到了我可以贴着河面飞行,可以越过山岭,我可以站在树梢上,在风中摇曳。只要脚尖轻轻一踮,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飞翔。可是这样的梦,已经很久没做了。
有一次,我几乎已经做到这个梦了。我从一个堤坝上往下跳,我希望我能飞起来。我伸开手臂,像鸟儿展开翅膀,一直到碰触水面了,我也没能飞起来,我一头栽到了水里。我已经不会飞了。我每天都做梦,大多平淡无奇,醒来就忘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再也没飞过,我的脚步永远沉重地走在大地上。有人说,梦到自己会飞,那是因为你有一个未知的未来。渴望飞起来,也许是我喜欢这只白鹭的缘由。我如果能变成一只鸟儿,就应该是它飞翔的样子。
(《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