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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4年05月04日 星期六

    那些鲜活的记忆

    《 文摘报 》( 2024年05月04日   07 版)

        ■蒋雯丽

        我的姥爷1886年生于江苏省铜山县(今徐州市铜山区)。清末民初,津浦铁路(即今天的京沪铁路线)通车后,姥爷作为火车司机,跟着工业革命的新兴产物火车,来到了因为铺设津浦铁路而建的城市蚌埠。    

        姥爷有四个孩子,三女一子,妈妈是最小的一个。那个时候的结核病,比今天的癌症还要可怕,只要得了,必死无疑。妈妈前面的哥哥姐姐都先后死于结核病,大姐去世时17岁,哥哥才16岁。    

        姥爷在五十多岁时没了儿子,真是遇到了人生最大的悲哀——中年丧子。从不抽烟的姥爷,因为女儿的去世开始抽烟。到了儿子去世后,他开始抽大烟。心里的痛,只有在那一刻才能得到缓解。姥爷难过得都不想活了,可是回到家里,看到四个孩子里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六七岁大的我的妈妈,他又不得不活下去。    

        我没见过姥姥。听说是因为她唯一的儿子生病时,她盼望他早点儿康复而多给他服了两片德国的阿司匹林,加速了儿子的死亡,此后被伤心欲绝的姥爷赶出了家门。这是妈妈最不愿意提的事,也使妈妈经常感叹:女人啊,不能依靠男人,要自强自立。

        姥爷年轻时就爱养鱼养花,我们家也因此得一美誉:唐家花园。    

        据说舅舅在世时,曾被土匪绑票,土匪以为有花园的人家一定很有钱。不承想姥爷还真没钱,挣的工资,除了吃,全都用在买花上了。姥爷人缘好,平时对人慷慨大方,遇难时大家都来帮忙。东拼西凑了一些钱,把舅舅赎回来,改了个名字叫“复生”,结果还是没有活下来。    

        姥爷在姥姥之后又娶了一个太太,就是想再生个儿子,最后被算命的确认他“命中无子”,也就放弃了,从此全心全意地爱他唯一的宝贝女儿——我的妈妈。    

        妈妈二十多岁时也得了“家族病”肺结核。可真是把姥爷吓坏了。好在那时,抗结核特效药链霉素已经问世,妈妈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我的妈妈,婚后六年里,生了三个女儿。要上班,又要给我喂奶。去上班时,她就用宽布条把我绑在身上,一手拎着奶瓶、尿布和上班用品,一手打着伞,怕我被晒着或被淋着。    

        铁路局是个庞大的系统,医院、学校、幼儿园、哺乳室全都有。妈妈把我送到哺乳室,吃的、用的一起交给阿姨,然后,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跑来给我喂奶。哺乳室里的孩子都爱哭,永远地嗷嗷待哺。听说我喜欢瞪着眼睛,看树影婆娑,路过的阿姨们都纷纷抢着来抱我。    

        一位说上海话的周阿姨,见到妈妈就说:“小丽丽跟别的孩子不同啊,她不哭,瞪着双大眼睛看树叶。”周阿姨可不知道,妈妈后来把我送到幼儿园,别的孩子哭两天就适应了,我一哭就是一个礼拜,而且是从早哭到晚。

        我在幼儿园里不停歇地哭了一个礼拜以后,园长让妈妈赶紧想个办法,说别哭坏了孩子的身体,不行就接回家去吧。远在新疆的爸爸此刻帮不了妈妈,爷爷奶奶那边已有我的两个姐姐需要照顾,妈妈只能跟姥爷商量。

        第二天,姥爷二话没说就来到幼儿园,把我接回了家。八十岁高龄的姥爷从此担当起了照顾我的职责,我也成了姥爷的小尾巴。姥爷个子不高,偏瘦,象征性地拄个拐杖在前面走;我个子也不高,麻秆一样瘦,晃晃悠悠地跟在姥爷的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去买菜,姥爷提起菜篮子,忘了拐杖,我在后面拄着比我还高的拐杖跟着。我们去捞鱼虫,姥爷提着水桶,我扛着渔网,红色的鱼虫让我们俩都欣喜若狂,捞完就赶紧跑回家把鱼虫放到鱼缸里,然后看着鱼儿张开大嘴狂吃。    

        我们一起去领工资,那是我每个月最盼望的日子。到了窗口,姥爷把我举起来,我递上私章,领来姥爷每月三十二元八角的工资。然后,我们直奔糖果店,这一次,我在前,姥爷在后。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糖果店的售货员,每天能看到、摸到那么多的糖果和点心,不吃都高兴。    

        妈妈是铁路局报务员,三班倒:白班、中班、夜班。平时还有政治学习,不在家是常有的事。儿时的记忆里,妈妈只有生病的时候是在家的。 

        妈妈有神经性偏头痛的毛病,每个月发作一次,每次请三天病假,卧床休息。而那三天里,我不敢大声吵闹,不敢蹦蹦跳跳,因为生病的妈妈需要安静。我只能从门缝里看看躺在床上的妈妈,如果妈妈看到我,会叫我进去,帮她捶捶头。我的小拳头一下一下地落在妈妈的头上,敲一会儿,小胳膊就酸了。妈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不住地夸奖我“捶得真好”“真舒服”“小女儿真懂事”,弄得本来想出去玩儿的我,听了这话都不好意思走了。

        如果妈妈不在家,那可就是我的天下了。姥爷的大床是我的舞台,蚊帐是舞台上的帷幕。我把花花绿绿的床单围在身上,枕巾裹在头上,扮成画报上古代女人的样子,羞涩地打开蚊帐报幕:“第一个节目:舞蹈《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又充当场务人员,自己把蚊帐打开。我还是唯一的演员,从床边入场,开始自唱自跳,无比陶醉。

        写字台是我的小卖部,想象中的糖果和点心分散在各个抽屉里,想象中的叔叔阿姨和小朋友来买东西。我把纸撕成大小不一的小条,当成不同面值的钱,在铅笔上拴根小绳当秤。    

        我的服务态度在那个年代应该是最好的。我像一个表演过火的演员一样,自买自卖地吆喝着:“您要二两酒?好的,给您,您给我三毛钱,我找您四分。”“小朋友,你要什么?”“阿姨,这是您要的肥皂,五毛钱一块。”    

        我卖的货品中有糖果、点心、酱油、醋、牙膏、毛巾、铅笔、橡皮……小卖部里可能存在的一切商品,在我这个虚拟的商店里都有。此时的姥爷在他的花草世界里,我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我们都自得其乐。 

        也许,我的想象力就是在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吧。    

        (《姥爷,我们天上见》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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