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
温庭筠是一朵考场“恶之花”,粲然生花的文采,渡学渣走出劫难,助平庸之辈咸鱼翻身。他四处走穴,成人之美,却不只为图财,真是匪夷所思。唐代饱满的元气里,气象万千,这才能包容他的此等姿态。传说中他才思敏捷,每逢试,辄押险韵,闭目吟哦,双手叉在袖笼中八次,八句律诗便汩汩流出来。因此,人送雅号“温八叉”。
不是谁都可以做枪手,“没有金刚钻,甭揽瓷器活”,何况温庭筠还是个金牌枪手。不明白温庭筠何以乐此不疲。我猜他未必爱财,只是才情横溢却屡试不第,终身进不了进士,自然惨然不欢,如此不欢,以致剑走偏锋,用另类的方式宣泄炫耀。
怀才不遇的温庭筠偶尔被长官表扬一通就手舞足蹈。他给某位要员写了一个对子,其实这是每个秘书应该做的,不必说,不该说。可是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对他说,对你说,逢人就说。天哪,这不是找死吗?自然是被打进“冷宫”,从此无人问津。
那一天,温庭筠路过陈琳墓,暮色苍然里,凝视良久,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想抱抱这位同样怀才不遇的老兄,喝喝酒,发一发酒疯,然后满口胡言吟诗作文,那该多好,至少不会寂寞。就像当年陈琳写倚马可待的檄文那样,他走笔如飞,写下了一首七言律诗《过陈琳墓》: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这样的黄昏读这样的诗,总是使人想起一代代才子宿命般的忧伤。
而骆宾王(字观光)按《周易·观卦》“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来看,深藏着将来“瞻仰国家文治武功,成为君王的宾客和辅佐的人”的寓意。名字中承载着经世济民理想的骆宾王,小时候便出口不凡,妇孺皆知的《咏鹅》便是最好的例证。才,他是有的,初唐谁不知道那诗坛的四大天王“王杨卢骆”。可才情智商高的人,于情商不免欠缺,做事难以圆通。
《旧唐书》说他“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高宗末,为长安主簿,坐赃,左迁临海丞”。喜欢豪赌,成了把柄,这一笔写来,好似自食其果,近于罪有应得了。
之后他做出了一生重大的决定:追随徐敬业,兵发广陵,剑指长安。或许是“士为知己者死”,徐敬业延揽人才,对其有知遇之恩;或许是年纪已长的骆宾王,欲拿残生来赌一个飞黄腾达的未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给文学史留下了一篇劲采檄文,千载而下,犹令人感奋不已。
《唐才子传》中本该以一句“及败,亡命不知所之”为骆宾王作结,却依然要生出波澜,扯一个宋之问来做陪衬。
却说很多年后,宋之问遭贬,路经钱塘,游灵隐寺,月下苦吟。已得一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而下句迟迟难得要领。一老僧灯下坐禅,见其低头苦吟,诗情难以为继,忽地飘来一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只此一句,使宋之问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下联中才冒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诸多佳句。等黎明回访,老僧已杳然不知踪迹,传闻桴海而去了。
才华横溢却无处施展,种种机缘巧合,以满纸锦绣的檄文来挥洒其书生意气。兵败后,做了和尚,以前半生斑斓多舛的色境做成露水,来供养其后半生了寂无色的花枝。一进一退之间,桴海而去的背影浓缩的是他浮浮沉沉的功名梦。
此刻,唯有那首像儿歌般清新的唐诗依然在寻常巷陌里一遍遍重复回荡: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那一年,骆宾王刚刚七岁。
(《唐才子传:我是梦中传彩笔》 江西教育出版社202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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