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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4年03月16日 星期六

    来自未知的乐声

    《 文摘报 》( 2024年03月16日   03 版)

        ■陈染

        记得十年前,母亲在做心脏搭桥手术后,整整两三天时间昏迷不醒。母亲醒来后回忆说,她呆在一处雾蒙蒙的空旷地,耳边一直盘旋萦绕着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无尽无休地循环,乐声忽远忽近,缥缥缈缈,却是格外清晰真切,每一个音符都如同一颗星星,闪烁不定,连绵不断。它无拘无束,轻柔却又无法被任何外力束缚、阻断。于是,母亲就使劲想,这是哪儿啊……

        “波莱罗”说是舞曲,却蕴藉、积蓄着一种用力压住的深重、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抗争力,以及一种无尽无休的艰辛劳碌。母亲的晚年,与疾病抗争得太辛苦,太倦累了。我常常想,人生一场,多么像一场被拉长的舞剧,序幕拉开,蹒跚登场;帷幕落下,曲终人散。当然,会有台前与后台。台前的剧目,呈现仪式化与程序化色彩,而后台私密的非显性地带,才是展示心性底色的更为真实可信的所在。我们既非自主而来,又非自主而走;同时,我们从哪里来到这儿,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却都是未知。

        母亲昏迷中的乐声,显得波诡云谲,使我感到惊异!这乐声来自风声还是水声?来自层峦起伏的远山还是漫山遍野的绿丛?来自屋檐的青灰石瓦还是门前的水碓石磨?来自幽深的凹井还是清流的雨滴?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这看不到、摸不着的天启之音,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灵魂听到的。

        2022年冬天,母亲没有扛过去。据说,人在离世时是不知道自己正在死去的,这是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地方。在母亲离世时最后的临界点,她是否又一次倾听到来自遥远未知的“波莱罗舞曲”?我不知道。我宁愿她以为,再在迷雾中徘徊一会儿,太阳就会驱散雾霭,女儿就会再一次接她回来……

        母亲离世一周年那天,我终于办理了销户手续,心里万分不舍。拿着被剪掉一角的母亲身份证和盖上“死亡”印章的户口本,心还是刺痛。又是隆冬了,往日熟稔热闹的街道显得有些清寂萧条,行人寥落,脚步匆忙,人们似乎想赶在更冷之前完成手中的活计。小巷两侧的店铺也多是门庭冷落,顾客稀疏,店员们都早早地赶回老家过年去了,繁华街市一下变得冷冷清清,我忽然产生一种人在异地飘零的陌生感——我的家是在这里吗?

        母亲在的时候,这座城市在我心里有牵绊,有温暖,有归宿;母亲不在了,这座城市就同全世界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了。我想象,母亲是去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也许那地方就在某一片星辰或者云朵之上,她可以看到我,只是我看不到她。我必须好好生活,母亲才会感到安详、圆满和幸福。

        (《中华读书报》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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