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儿时,我们经常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打夜仗,手里拿着弹弓,从村东打到村西。无论怎么黑的夜里,我根本就不用看脚下,只需用心捕捉对方。在城里生活久了,我丧失了对黑夜的适应能力。在城里即便走在午夜三点的街头,仍然亮如白昼。城市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永昼,夜消失了。每次回乡,我都不禁探出头,看看这乡村的夜空,结实得无边无际啊,被它吞没和包裹着的感觉是多么地温馨。
后来父母走了,我也很少回老家了,可还是时常会想起故乡,特别是越来越怀念那里的黑夜。多年以后,陪一个城里来的作家在老家小镇出差。处理完公事后,我心血来潮,忽然想起要带他体验一下乡村的黑夜。我自以为得意,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创意——乡村有城里人体会不到的金质的黑夜!
我们偷偷地在半夜里出来,还是来到了我的老家。我要带他好好感受一番夜的黑。
老家是一个海边山村。只见村口的那片土地上,原来春种油菜秋植茄的,现在荒了,堆满了乱石和垃圾,杂草在缝隙里生长。这一切既隐隐约约又清清楚楚。怎么不见夜的黑呢,我们是来找黑夜的啊。四处寻找光源,原来村庄东面那个山弯有一排在建的工厂,尽管在午夜,高高的围墙里仍然发出莹白的亮光。
村前的那块番薯地已经被犁开了一半,另一半晾在那里。森森的光亮中,番薯的小花孤零零开着。番薯叶耷拉个脑袋,夜很深了,它们很想睡了,可是想睡也不能睡,很多作物都是需要经历黑夜才能成熟的。这样的夜让我很尴尬。再看村子里的房子稀稀落落的,白色的光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明晃晃地耀眼。夜依然安静,可是在这白刃刃的寒光中,村庄还能睡得香吗?朋友一边感慨一边安慰我,说他完全理解我所描述的乡村里金质的黑夜。
走到村庄的另一头,在乳白色的水汽和雾气中,有微风拂面,芦苇和狗尾巴草在懒懒地相互点头示意。我呆坐着,想了很多很多。午夜三点,远处围墙内响起了隆隆声。我得走了,我的村庄我的夜。地球越来越亮,夜越来越浅。而黑夜是人类乃至一切生命最富于包孕的片刻,若是有一天夜消失了,生命又在哪里孕育呢?
(《新民晚报》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