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不是喊,不是吼,是吹口哨。《说文解字》解释得很明白:“啸,吹声也。”
曹植《美女篇》中说“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啸最初是女性的心曲。《诗经》中也说:“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啸是女性的悲歌,不独见于《诗经》。如《赵飞燕外传》(唐宋时人假托汉人伶玄所著的传奇故事,掌上舞、温柔乡、红颜祸水的典故都出自此书)中,赵飞燕与妹妹赵合德争宠,一日和汉成帝泛舟太液池,趁着大风吹来之时,口念“仙乎、仙乎”,作势投水。汉帝派人拦阻,风停之后,赵飞燕“泣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怅然曼啸,泣数行下”。
再有一例,见于《古今注》。尚陵的牧子娶妻五年而未育子女,父兄要他另娶,妻子听说后,“中夜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
啸的另一个目的是用来招魂。见于《楚辞》。《楚辞·招魂》有句:“招具该备,永啸呼些。”东汉王逸对此注释说:“夫啸者,阴也;呼者,阳也。阳主魂,阴主魄。故必啸呼以感之也。”
魏晋之时,啸成了不拘世俗、鄙夷权势的名士做派。首推阮籍。《世说新语》载,司马昭摆宴,阮籍在座,“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世说新语》中的啸歌高手还有刘宝,“刘道真少时,常渔草泽。善歌啸,闻者莫不流连。”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后世古诗词中,无论是啸(笑)傲山泉、啸(笑)傲林霞或是啸(笑)傲东轩,都是附会陶渊明的诗意。
会啸的,也未必是真名士。《世说新语》中,“江左八达”之一的谢鲲,看上了一位邻家女孩,跑去调戏。女孩正在织布,抄起梭子扔了过去,砸掉谢鲲两颗门牙。谢鲲仍旧嘴硬,“既归,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
在金庸小说的设定里,内功破境,就要“作啸”。“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夜半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
因此,高手多擅啸。洪七公、郭靖、杨过、谢逊都有名场面。最经典,当属《射雕英雄传》中,桃花岛上洪七公用“啸”与黄药师的箫、欧阳锋的筝缠斗。
史书上确有用啸声退敌的,是晋代名臣刘琨,就是闻鸡起舞中的那位刘琨。刘琨与祖逖相交,祖逖听到鸡叫,叫醒刘琨道:“此非恶声也。”于是与刘琨到屋外舞剑练武。
刘琨以啸退敌,不是把敌军吓走的,而是感动走的。永嘉元年(307年),刘琨被封为并州刺史,治所在晋阳县(今山西太原市西南)。西晋末年,晋元帝过江南渡后,刘琨仍坚守并州一带,志复中原。《晋书》载,刘琨在晋阳曾被胡骑重重围困,城内兵弱粮缺,孤军无援,情势险恶。无奈之下,刘琨乘着月色,登上城楼,仰天清啸。胡人听了,纷纷凄怆长叹。夜半时分,刘琨吹奏胡笳。胡人听了,无不流涕唏嘘,心怀故土之情。此后,胡骑悉数弃围离去。
吹口哨,在《水浒传》中称作“打呼哨”或“打唿哨”。如:“这阮小七和那摇船的飞也以摇着橹,口里打着呼哨,串着小港汊中只顾走。”啸聚山林的梁山好汉,口哨成了接头暗号。他们和魏晋隐士有什么共同点?都是法外之徒。
自宋金元时代开始,吹口哨成为戏曲净角的表扬手段,学者薛瑞兆考证:“自宋金,打口哨是净的表演特征之一,以表现所扮人物的无赖习气……净打口哨,南北皆然。”
高手在民间。清人林嗣环的《口技》是当年上初中时自认背诵得最为头疼的一篇文章,后来才知背的是删节版。学者聂绀弩认为林嗣环的这篇文章抄袭自金圣叹。“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这段相当拗口的场面描写,才是啸声做到“惊人”的真实个案。
由此想来,无论魏晋名流,还是金庸侠客,原来都是口技高手。
(《北京晚报》2024.1.3 五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