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元和十二年春,也就是白居易来江州的第三年春天,他在庐山香炉峰下建成了一栋草堂。所用时间很短,好像不到两个月。虽然草堂简朴,规模不大,只有“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却可以看成他在江州的一大作品。
诗人似乎预感到要长居此地,所以开始动手搭建一个居所。后来尽管在草堂只住了两年左右,但一颗心却由此落定下来。“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他是如此喜爱这个简单的居处,精心设计,前有平旷的敞院,院中建有平台,挖了莲池,养“白莲、白鱼”,“环池多山竹野卉”。堂中陈设当然是择要记之,有榻,有屏,有琴,关键是儒道佛的三家书籍平均备置,作为案头书时读时取。
草堂安居时期,白居易热衷于佛道,寻求心灵解脱之方,这也是中国士人素有的方法和路径。《庐山草堂记》中记载,为了庆祝草堂的落成,他特意找来僧俗朋友二十二人,备下清茶素果,欢聚畅叙。“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寺长老凑公、朗、满、晦、坚等凡二十二人,具斋施茶果以落之。”需要注意的是,这批朋友中不止一位和尚道士。
他好像准备好了在此终老,就这样安顿自己,觉得庐山之下实在是一个大好去处。他写道:“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香炉峰北面,遗爱寺西偏。白石何凿凿,清流亦潺潺。”“倦鸟得茂树,涸鱼返清源。舍此欲焉往,人间多险艰。”(《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他在庆贺草堂落成的第二天就给至友元稹写信,信中大赞新居周边的环境:“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难忘归,可以终老。”
他有了草堂,也遇到了在此地隐居的许多人,这些人于是成为他的朋友。这也大大有助于他的心情。来往的朋友中除了隐士,还有不少佛道人士,他开始在道士的指导下试着炼丹。这个时期他的诗中不止一次写到丹丸,对烧炼十分感兴趣,烧好了却没有亲口吞服。这是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一件事。爱好丹丸却止于烧炼,多少有点奇怪。
他曾于这段时间寻找过陶渊明的旧居,发现已无痕迹。“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访陶公旧宅》)尽管这些陶姓子孙默默无闻,不是显达之人,但仍然令他倍感亲切。唐代许多诗人推崇陶渊明并在诗章中提及,像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韩愈等,而白居易是第一个访寻故里并留下诗作的。这个时候他与陶潜发生心灵的共鸣,是自然而然的。中国官场人物一旦遇到了坎坷,就会想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想到他的《归去来兮辞并序》,“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想到归隐,想去侍弄田园,栽竹种菊。这究竟是不得已的退而求其次,还是人生理想的唤醒,需要具体辨析。
我们回头打量白居易的草堂岁月,会有一种非常珍惜的感受,这是因为受到诗人心情的影响。这个地方实在太适合疗伤,江州的寂寞与长安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他已经年近五十,这在古人来看已经是很高的年龄了,所以他在此地的一些打算十分值得重视。他一定从头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将半生得失综合考虑,做好了充分的生存准备。
身居草堂,会觉得京城繁华实在遥远。“喜入山林初息影,厌趋朝市久劳生。早年薄有烟霞志,岁晚深谙世俗情。已许虎溪云里卧,不争龙尾道前行。从兹耳界应清净,免见啾啾毁誉声。”(《重题·一》)说得直白而简明,切近情理,但无深意。这是一种得体的平庸,切近的把握,宽泛的需求,无为的自律。但我们也不可以简单地轻信他的宣言,这只是诸多思维中的一个方面,尽管有可能占据了主要的部分。他的心绪是徘徊、逡巡的,而并非是一个方向,在他心里回响的,是一曲多声部的合奏。
可惜也可庆,四年刚过,他就被一道授忠州刺史的诏书催离了江州。这使他喜出望外,却又难以割舍这座草堂,因为这里盛下了太多的向往。“三间茅舍向山开,一带山泉绕舍回。山色泉声莫惆怅,三年官满却归来。”(《别草堂三绝句·三》)他离开了,但当他后来途经此地,又再次到草堂住了一夜,发出许多感慨:“五年方暂至,一宿又须回。纵未长归得,犹胜不到来。”(《题别遗爱草堂兼呈李十使君》)他写过好几首回忆草堂的诗,如《见萧侍御忆旧山草堂诗因以继和》《郡斋暇日忆庐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韵》《寄题庐山旧草堂兼呈二林寺道侣》《钱侍郎使君以题庐山草堂诗见寄因酬之》等。可见,江州草堂作为诗人重要的人生驿站,多么难以磨灭,直到最后仍会凝结于他的视网之中。它是一个清冷邈远的思想,也是一个温暖可亲的形象。他的生命一度与之紧紧相依,合而为一。
草堂是心灵和肉体的庇护所,是感激和怅慨的滋生地。有了它即不再寒冷,不再潦倒,不再孤苦无告。这是人生的一个节点,也是留在逆旅上的一座生命的纪念碑。
(《唐代五诗人》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