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猛
或许是受到的教育太正规,加上没有胡说的经验,我一直是怯于吹牛的。说出去的往往都是真话,可真话一是难以滔滔不绝,二是难以句句悦耳,故而动辄得咎。讲真话讲实话并不像我所想的那般容易被人信任,那些喜欢吹牛的人倒似乎更受欢迎,这点让我很是不解。在事关重大的时候,我一直不敢越雷池一步,稍为放大弄虚一点点。哪怕把十分夸大成十二分,更毋庸说把两分说成十分。
但在无关宏旨的事情方面,我也开始尝试着适当吹吹牛务务虚了。比如关于读书,有时只是观其大略,便说自己已得其要旨。有时只是粗粗翻阅,便说自己已全部精读。有时甚至列出一长串的书单,放言都已摄入脑中,实际上只是个阅读计划而已。有时自吹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有时自慰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着这些话时,心里却发着虚。毕竟吹牛非我所长,一贯走的是正道,稍微斜了点弯了点,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扳直了。
牛吹出去了,心下便惴惴不安起来,于是赶紧把那些自己放出去的话梳理一遍,将没读过的书买回来读,将粗略读过的书细细地读,好好地拾遗补缺,让那些吹过的牛虚幻成真。如此这般的试过几次后,发现吹牛对我倒是莫大的促进。脸皮薄,羞耻心强,吹牛怕被别人识破,便逼着自己事后去弥补空白,大量阅读,精细耕耘,久而久之,反而因此而受益匪浅。
所以我决定多去外面吹吹牛,因为牛一旦吹出去了,特别是对着那些十分信赖自己的朋友,便要生起一份愧疚感责任心,觉得不循名责实,把一些虚话大话给填补了,实在是对不住他们。如此吹牛于我反而变成一种激励,一种督促。想想吹牛不仅可以逞口舌之快,还能得大实惠。我还有什么理由固守陈规呢?于是开始畅行其道。
但牛终究不是好吹的,一旦启动便收束不住。一开始时只是吹吹小牛,略微有所夸张,回头努力将虚言的部分设法补上,便可若无其事。但慢慢地牛吹得大了,怎么打补丁都补不上,怎么堵漏洞都堵不住,于是欠缺的便越来越多了,到后来索性就不去填补了。
因为难以补救而放弃补救,浮夸的成分越来越多,吹牛就变得名副其实了。夜阑人静的时候,深省吾身,悚然而惊,原来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变成了一个牛皮客,也就是当初十分厌恶的那种类型了。这让我顿时警惕起来,长此以往,我跟那些夸夸其谈不着边际的人有什么区别?遇到以前的我,还不得被自己鄙视得不成样子。
很多人大概都经历过类似的变化和感受,年轻时有板有眼靠谱着调,慢慢地就吹气泡放卫星,把稻草说成黄金,把滥调说成华章,别人难以置信的空话假话,自己竟然当成了真理。我始终觉得人的堕落基本上是从语言造假开始的,所以在发现吹牛尝到些小的甜头后开始放任自己时,我立即展开了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并决心痛改前非,依然做回一个朴实无华的人,有一说一,表里如一。或者别人不喜欢,但最少自己心安理得。
(《深圳特区报》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