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关于张爱玲,常常见到一种批评:她的作品悲观,没有展现理想,不曾塑造英雄。这种意见,假如不看作价值判断,单就陈述事实而言,本身并不错。但张爱玲为什么这样,这不是简单的“悲观”或“乐观”所能解释的,背后还有一个东西,就是“张爱玲的独特之美”。
我们先来看看张爱玲对待她笔下若干“好人”的态度。
这些人物各不相同,都是善良的人,对于生活都有一些小小的愿望,都有一种对于“好”的追求,一种向着“好”的程度不同的发展。但是在张爱玲笔下,所有这些努力都落空了。这里提到的第一个人物,是《茉莉香片》里的言丹朱。
她想帮助一位同学聂传庆,结果差点被他打死。这么个人,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因为聂传庆对这个世界充满仇恨,要找一个报复的对象,就选定了言丹朱;按照他的想法,她根本不应该在世界上存在。
我们再看另外一个人物,《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这是个情感很丰富的女性,过去都是她抛弃别人,后来遇到佟振保,却被他给抛弃了。小说写道:“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
但是“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按照佟振保的想法,娇蕊就是个“坏女人”。在与佟振保的关系里,王娇蕊很无辜,没有什么过错,但是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多年以后,佟振保在公共汽车上见到王娇蕊,她已经是个憔悴的中年女人,但仍然执着于“爱”——可以说她因为当年与佟振保的关系,不幸染上这种病了。
第三个人物,是《金锁记》里的姜长安。姜长安是曹七巧的女儿,资质并不算好,因为已经被母亲给调理坏了。可是在婚姻这件事情上,她还是很纯洁的。她希望能够好好找一个人,得到一点幸福。她遇到了童世舫。这是个经历过世面,希望能够过安定生活的男人。他认定姜长安是传统的中国女性;对于她的缺点,他都不当作缺点来看。但是这场婚姻被曹七巧破坏了。结果姜长安一生也没有找到人。小说写道,她只剩下一点回忆了,不过这个可供她回忆的东西非常之少。
上面这三个人,姜长安也好,王娇蕊也好,言丹朱也好,在张爱玲笔下都落得悲惨的结局。不过她们的悲剧到底还可以归咎于某一个人:姜长安是她母亲,王娇蕊是佟振保,言丹朱是聂传庆。
张爱玲这种态度,使我联想到文学史上她的一位前辈,就是鲁迅。鲁迅小说《明天》的主人公单四嫂子,有个孩子宝儿。宝儿生病死了,被埋葬了。小说的结尾,单四嫂子希望能够梦见宝儿。作者没有写她到底是梦见了,还是没有梦见。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特地说明,“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
张爱玲实际上是把鲁迅所用的曲笔,有心写却未能写的东西,给写出来了。言丹朱、郑川嫦,完全有着单四嫂子式的无辜。可以说张爱玲是在鲁迅开始的那个方向,又往前走了一步。也就是说,在他们笔下,对于无辜者有个特别的态度。这个态度,鲁迅称为“消极”,实际上我们可以说是“彻底”,也就是不留余地,直接把这个人真实的命运给揭示出来。在中国现代其他作家那里,要么是没有想到,要么是想到了,不忍心或者不敢这么写,但是鲁迅和张爱玲写到了。这是两位不同于他人之处。
张爱玲后来写了一篇小说《色,戒》,主人公叫王佳芝,她参与一次刺杀汉奸的行动。当正要实施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要杀的易先生是喜欢她的,于是她把这个人放跑了,这次行动也就失败了。我第一次读这小说,奇怪主人公怎么没有结局,她到哪儿去了。仔细一看,原来说:“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然后写:“她临终一定恨他,……”
本来是女主人公,现在却成了“统统”之一;这里我们明显感到作者视点的转化。这样交代人物,用的就是非人间或超越人间之上的视点。
(《讲张文字——张爱玲的生平与创作》 华文出版社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