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男子背着背篓,背篓里坐着一个女孩,一群孩子跟在他们身后,在村寨之间的羊肠小道上前行。这是2013年2月26日我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这名男子叫余启贵,是广西龙胜各族自治县龙脊镇江柳村翁江小学唯一的老师。翁江小学位于大山深处,四周梯田环绕,通往山外的道路在山间弯曲穿行。余启贵老师家距翁江小学约4公里,需要翻越一个山坳才能到学校所在的寨子。
翁江小学没有通水泥路之前,余启贵老师每天往返学校总是背着一个背篓。一路同行的学生背着书包走山路很吃力,他干脆把学生的书包放进背篓里帮他们背着。如果有学生走不动了,他索性把他放在背篓里一路背到学校。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片大山总出现这样的场景:一名男子背着装满书包或一个小孩的背篓,领着一群孩子行走在山间崎岖小路上。余启贵由此被当地村民亲切称为“背篓老师”。
2012年至今,我走进广西20个县130多所大山学校,见证了这些大山教育“守山人”的奉献,也见证了大山教育事业取得的喜人变化——老教师依然守望大山的希望与梦想,深山讲台上多了年轻教师的身影,昔日闭塞的学校通了公路有了网络,当年的木制黑板换成了现代化教学设备……
“在这里,我们是孩子们的希望”
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师手拿课本坐在教室门口,两名学生一左一右听他讲解,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正在辅导学生的赵洪老师,是广西灵川县兰田瑶族乡深潭教学点唯一的老师,每天给这里的6名学生上课。
赵洪老师家离学校20多公里。每周星期一,他要早早从家里骑1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到教学点给学生上课。由于离家远,他平时住在学校,星期五晚上才骑车回家。在学校,他不仅要给学生上课,还要照顾他们吃午饭,双鬓花白的他从早到晚为学生学习生活忙个不停。
这所位于大山深处的教学点,原来有40多名学生,现在变成了只有1名老师6名学生的“袖珍学校”。有人曾发问,这样的大山学校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灵川县兰田瑶族乡民族学校副校长涂丙旺的回答是:“有必要!”
他说,如果撤销深潭教学点,教学点周边的学生就得到兰田瑶族乡民族学校就读。深潭教学点距兰田瑶族乡民族学校近40公里,虽然公路通达,但都是盘山公路,开车要1个多小时,骑摩托车花费时间更多。很多山里学生父母都在外务工,由爷爷奶奶等老人在家带着,这么远距离,不要说是老人家,就是年轻人每天早晚接送一趟都不轻松。
采访中,一些家长告诉我,如果无法就近上学,由于接送麻烦,很多山里适龄小孩往往无法按法定年龄入学,“太远了,去不了,只能等长大点了再说”。如果要让一个小学一二年级的小孩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读书,小孩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家长又无法每天来回接送,要读书只能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租房本身是一笔开支,陪读无形中又浪费一个劳动力,“如果是妈妈陪读,那这个家庭的收入只能靠爸爸一个人来维持”,这对一个大山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压力。
“在这里,我们是孩子们的希望。”这是很多大山学校就算只有极少数师生也要顽强“撑着”的原因。
“为乡村教育多做一份贡献”
广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龙岩乡朝阁小学是一所“一师一生”的学校。这所学校学生最多时超过100人,2019年秋季学期只剩下唯一的老师刘显岳和唯一的学生周雄。
2019年12月4日,我到这里采访时看到这对师生。当时,周雄在读小学五年级,家离学校两公里,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常年有病在身,不能每天到校接送他,每周星期一到星期五住在学校,学习生活都由刘显岳老师照顾。
刘显岳家离学校只有几百米,周雄每天都在刘显岳家吃饭。晚上,周雄不敢一个人在学校睡觉,就住在刘显岳老师家里。每天,刘显岳按时按课程给这名唯一的学生上课,放学后带他回家,做饭、吃饭、辅导作业、睡觉。“我就像带自己的小孩一样,给他上课,照顾他的生活。”时年58岁的刘显岳老师说。
广西天等县进远乡农志鹏、梁碧莹夫妇教师则是“牛郎织女”般在大山里守望。农志鹏是天等县进远乡进远村龙含教学点唯一的老师,教4名学生。梁碧莹是进远乡进远村龙坚教学点唯一的老师,教13名学生。
这两个同村不同屯的教学点,中间横亘两座大山,两个教学点之间来往,步行沿着羊肠小道翻越大山需要3公里,公路往来绕过大山单程需要20多公里。
平时,大山阻隔,来往不便,农志鹏老师住在离龙含教学点不远的自己家里,梁碧莹老师则带着小孩住在龙坚教学点附近的娘家,隔山守望,犹如牛郎织女。周末,农志鹏老师才能翻越大山到妻儿身边。
梁碧莹老师说,农志鹏老师调到龙含教学点时,他们的小孩才两岁多,小孩半夜有不舒服什么的,爱人在山那边,她一个人在山这边操心。当然,梁碧莹老师忙得走不开时,农志鹏老师也常常利用课余时间或节假日骑着摩托车绕过大山,帮她的教学点运送学生营养午餐,有时甚至肩挑这些物品徒步翻过大山来。
现在,这对教师夫妇依然在不同学校教书。从2010年各自被调到不同教学点起,他们“牛郎织女”般隔山守望已经13年。
很多老师带病守望着。王英红是广西宾阳县王灵镇中心学校七新教学点的老师。2017年9月,他被诊断患有原发性肝癌,随后做肝肿瘤切除手术。2018年7月,病情基本稳定后,他主动提出回学校工作。至今,他带着抗癌药坚守讲台已经超过5年。
“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我已经58岁了,又有病在身,要倍加珍惜在岗位上的每一天,为乡村教育多做一份贡献。”王英红老师说,乡村讲台已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辈子的坚守
很多老师一守就是一辈子。
龚寿新是广西昭平县五将镇良风村小学冲尾教学点的老师。2022年5月25日,我到访时,这所教学点一片山雨空蒙。教学点唯一的老师龚寿新正在给这里仅有的3名学生上课,时高时低的教学问答声和着时大时小的雨声,给这个偏僻的山村平添许多欢快活跃的气氛。
1981年,18岁的龚寿新走上这里的讲台成为一名教师。“来时18岁,现在已经60岁,一头黑发的小伙子熬成了白发老人。”龚寿新打趣地说。
回望一所学校一辈子坚守,龚寿新一脸眷恋和欣慰。“在这个小山村,我教出了21个大学生,有的还上了重点大学。”他说,刚当老师时,他一心想着不能让大山的孩子失学,如果再次选择职业,他还是想当一名教师,用知识的灯塔点亮更多大山孩子美好的未来。
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汪洞乡新合村达佑教学点唯一的老师周宏军,16岁就走上这个大山讲台。2018年,他接受返聘又回到讲台上。2019年5月28日,我到这里采访时,他正在给学生上课。他说,他在这个教学点工作整整46年,教学点附近50岁以下的村民大多是他的学生。
这些年,在我的采访里,很多老师就是这样兢兢业业守望着大山讲台。
2016年,一条在梯田间蜿蜒的水泥路修到翁江小学。2017年,余启贵老师买了一辆轿车,把当年的背篓丢下,每天开车把同路的学生带上一起去学校,当年背着背篓带着学生踏着泥泞要走一个小时,现在开车10多分钟就到学校了。
翁江小学的变化不仅是道路,学校基础设施也变了模样。学校修起了不锈钢围栏,教室里当年的木制黑板换成了现代化教学设备,阴暗狭小的学生食堂已经装修一新,添置了电冰箱、消毒柜等设备。
余启贵老师说,学校通了水泥路,他的背篓变成了汽车,但他肩上教书育人的责任没有变,他将继续守望这片大山,为孩子们撑起绚丽梦想的蓝天,不辜负大山的每一点变化,不辜负每一分家长的期待,不辜负每一个学生的梦想。
(《新华每日电讯》9.8 陆波岸)